第208章

林玉嬋慢慢點頭。真是隔行如隔山。博雅正常運轉, 商會正常運轉,經濟雖蕭條,整個外貿出口行業看起來還算太平;但在她所不知道的暗處, 華人運輸業竟然已在驚濤駭浪的深處。

她不言語, 等蘇敏官自己梳理思路。

“上海的華人船運, 本已被他們軟硬兼施,收購兼並了一半。”蘇敏官告訴她, “再趕上地價大跌, 外商降價,剩下的船商又倒了一半, 要麽破產, 要麽改行。如今全滬僅剩九家,我們秘密會晤過幾次, 約定不能跟著降價, 否則等於自殺。”

外國洋行不怕價格戰。他們資本雄厚, 能從外資銀行輕松貸款,有的還兼販鴉片, 獲得的暴利完全可以補貼運費的損失。

他們的目的很明確:拖死中國人的船行船運, 徹底壟斷中國的航運主動權。

像金能亨那樣暴力脅迫行不通, 他們轉而用更“文明”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目的。

“義興已經縮減了大部分開埠港口的貨運路線, 只走非開埠港口。洋人的手還暫時伸不到那裏。”蘇敏官說,“只不過利潤就很寒酸了。不怕你笑話, 我已讓大半的夥計放假, 改名換姓,到洋人輪船上去做臨時合同工, 好歹薅他們一點羊毛……”

撲哧,林玉嬋忍不住掩口笑出聲。

蘇敏官擡頭, “林姑娘,抱歉。你問你那二十五分之一的義興股份如今價值幾何,答案可能會讓你失望。”

林玉嬋重新板起臉,不聲不響走到他身旁,指尖拈起那根小鉛條,遞到他手邊。

蘇敏官順勢用臉蹭蹭她的手指。他鼻尖浮動淡淡的香氣,是濕潤的雨味,夾雜著姑娘身上的清新棉布香,讓人心緒澄明。

蘇敏官將斷掉的發條放在火焰上,估摸著溫度,離火,手指微動,於接觸的地方快速鉆孔,然後飛快用鉛條插入固定。

“多謝。”

他等金屬冷卻,換小銼刀,慢慢將接觸面挫平滑。

斷掉的發條接上了。蘇敏官慢條斯理地數著桌上零件,清潔上油,憑著記憶,一樣樣重新裝好,最後把鐘表蓋扣好,擰緊螺絲,緩慢扭動發條。

滴答,滴答。

蘇敏官摘下鏡片,得意道:“瞧,省了二十兩。”

即便是被洋商扼住了咽喉,他的同行和手下們此時大約已焦頭爛額,但他依舊面上不顯,好像那日漸積累的虧損,完全砸不疼他。

但林玉嬋知道,那只是為了振奮士氣。正如博雅公司最艱難的時刻,人人想著拋售認栽,她作為老板,心態上也必須頂住。

平心而論,其實蘇敏官方才那番冷言冷語,比起她從其他股東那裏聽到的冷嘲熱諷、甚至惡語相向,已經算是很溫柔。

林玉嬋想起自己跟他的“續約”條款裏,兩人都同意的那一條“公事公辦”,自己調整心態。

她現在面對的是自己的股東兼對手,而且是一個處於事業低谷、心情極度差勁的對手,不指望他聖母附體,反過來給自己做心理按摩。

她用手輕叩桌面。

“我不會違約。”她說,“但……”

“我真心建議你違約。”蘇敏官擦拭鐘表,真誠地說,“按現在的洋行運費,你跟他們簽單越多,他們越虧錢。違約是在幫我。”

林玉嬋不言語。

洋行多虧仨瓜倆棗又能怎樣?違約真是在幫他嗎?義興不接單子,拱手讓出市場份額,和關門歇業有什麽區別?

他就是不肯直說“這是為你好”,非要冠冕堂皇地找一個自私的理由,免得她方才白生一肚子氣。

這人就是五行欠抽。

她問:“你們那九家船行,商議出什麽策略沒有?”

“等洋行虧不下去,內訌,先後把運費調回正常水準。”蘇敏官說,“誰能撐到那時,誰就有活路。”

說得好聽,基本相當於“躺平任抽”。

可是……除了這個笨辦法,還能怎樣呢?

林玉嬋想不出來。

“蘇老板,如果你想賭一把,”她最後說,“商會這邊得到情報,今年茶葉豐收,但洋商收購數額更大,茶貨價格依然會微有上漲。我有‘第一家機器制茶的華商’噱頭,如果順利,利潤會很可觀。今年的博雅分紅不能說幫你渡過難關,最起碼能付掉夥計們的工錢。”

蘇敏官依舊不依不饒:“如果你虧損呢?”

“若覺得苗頭不對,你盡管退股。”林玉嬋理直氣壯說,“不過博雅如今現銀也吃緊,可能會拖到年底、甚至明年才兌出銀子。只好勞煩蘇老板等等咯。”

蘇敏官狠狠盯她一眼,嘆口氣。

“阿妹,我教你耍無賴,不是讓你用在我身上的。”

林玉嬋笑道:“習慣一下啦。”

他朝她發來一個直球。她別無選擇,只有禮尚往來,更大力的打回去。

蘇敏官看著那熟悉的狡黠的笑容,微一咬牙,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