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從理智上講, 她知道自己的錢應該還算安全。大清國雖然尚未成立郵局,但當十九世紀海外淘金熱興起,早有不少閩粵籍中國人移民海外, 辛苦賣力, 然後托同鄉商人, 將大量僑匯和家信源源不斷地帶回家鄉,稱為“僑批”或“銀信”——這也就是中國最早的私營跨國匯款服務, 建立在同鄉互助的基礎上, 十分重視信譽,比官辦驛站什麽的可靠多了。

可是情感上, 林玉嬋還是覺得空落落, 不太適應古代這種聽天由命的匯款方式。

她捏著收條左看右看,決定放進保險櫃。打開櫃門, 裏面幾乎空的, 只剩幾張零碎銀鈔, 她又破防了。

“小白你說,要是這錢路上丟了怎麽辦啊……”林玉嬋忍不住碎碎念, “這幾乎是我全部的積蓄了……我是不是太莽撞了……是不是應該少寄點……這收條怎麽看著不太正式……”

蘇敏官冷漠地看著她嘮叨, 蹲下來, 幫她關上保險櫃的門。

這姑娘的性格他也摸清楚八分, 她並不是真後悔,也不是優柔寡斷, 就是想找個人附和一下, 告訴她“你做得很對,不要多想”, 以求個心靈上的寧靜。

但蘇敏官也沒見過“中央太平洋鐵路”真容,不知其可靠程度如何, 不會為了敷衍她的情緒而亂發定心丸。

所以也就禮貌沉默,聽她嘮叨得沒新意了,才張手抱住,看著她那誇張的滿臉愁容,略微好笑。

“丟了就丟了。”他拇指撚著她臉蛋,“我包養你。”

做買賣就要擔風險。多大點事。

林玉嬋立刻入戲,驕傲仰起頭,貧賤不能移地宣布:“我要憑勞動把錢賺回來!——你家賬房薪水多少來著?”

“每月一兩,夠你做到同治六十四年。”

林玉嬋用眼神紮他那張欠抽的臉。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臉,上半張臉柔情似水,遮住嘴巴就是個溫潤如玉的古典君子;嘴唇卻輪廓分明,安靜地向下抿著,蒙上眼,就是天然的倔強不羈,讓人感到疏離。

偏偏這樣的五官組合在一張臉上,便一下子大放異彩,韻味悠長。

讓人對他生不起太大的氣。

林玉嬋哼一聲,扭身算了。也不指望這張嘴裏吐象牙。

“我今早三點鐘下船。” 蘇敏官得寸進尺,脫下外褂和鞋子,帽子和假辮子一並摘了,清清爽爽、大大方方地往她床上一躺,“夜裏只睡五個鐘頭。阿妹,請你收留一會兒。”

他不把自己當外人,躺就躺了,還連帶著一把將她薅下來,往裏面一推,當個抱枕,心安理得地攏在自己肩頭,還用指節刮了刮她的後脖頸。

林玉嬋全身一麻:“……”

雖說他今天陪她跑了半個租界,又是換匯又是寄錢,實在是很辛苦,她應該感恩回報,但,誰讓他白日宣淫了!

“……不、陪、睡!”

“抱一下不懷孕的。”蘇敏官目光真誠,一副耐心科普的口吻,“親一下也不會。”

“這樣也不會。”

“這樣也不會……”

林玉嬋沒辦法,窗外蟬鳴聲聲,好似催得急。她不知不覺就淪陷,小心地回應,不敢太冒進,也舍不得太冷淡。

直到他主動停下來,心滿意足地靠在她肩頭,閉了眼。

她輕輕吻了吻他的臉,突然覺得他好乖啊。

臥室的小窗沒關嚴,在盛夏暖風的溫柔撫弄下,慢慢地悄悄搖動,不時發出單調的吱呀聲。在以前的時光,洋場繁華,人口稠密,樓下的街道時時走過行人和馬車,小販吆喝聲不絕於耳的時候,這一點窗扇響可謂微不足道。然而今日此刻,她才真正注意到這種碎碎而慵懶的小聲音,連同周圍的蟬鳴、鳥鳴、規律的風聲、還有花園裏蒸騰上來的花木清香……像一盤帶有雜音的空白磁帶,共同組成了一個悠長的午後。

好像生活在這一刻沒有了那麽多目標和意義,讓人只想奢侈浪費地沉溺在這一片空白裏,把這短暫的時光拉長再拉長,

林玉嬋很快被催眠,意識有點渙散。

但心底還有一個小小的念頭,像蛛網一樣牽著她一絲清明。好像忘了什麽事……

叮鈴鈴,風鈴輕響,隱約的女聲響在門口。

“啊,下午茶。”

林玉嬋一骨碌爬起來,拉平揉皺了的衣襟,然後輕手輕腳帶上門。

出乎意料,門口並沒有出現康普頓小姐閨蜜團那標志性的嘰嘰喳喳八卦語音。

門縫裏插著一張仆人遞來的便條。說由於家事繁忙,小姐太太們今日暫停聚會,請林姑娘不必準備。

林玉嬋想想也是。康普頓小姐這群富家閨秀的圈子,家裏多半有炒房虧錢的,眼下家裏男人都在焦頭爛額,她們也不好出來悠閑享受生活。

她推開大門,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

“……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