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天寒地凍的時節, 街上沒幾個行人,院子裏的人大約也懶,多半圍著壁爐烤火。

但那送信的聲音一出, 腳步聲紛至沓來。林玉嬋分辨著熟悉的聲音。

“容先生來信了!”

“別走——哎, 我們老板不在, 我們代收……”

“保羅,別寫詩啦, 來信了……”

院門開一條小縫, 隨後,幾聲驚恐的抽氣。

咣當一聲, 大門重新關得嚴實。

林玉嬋莫名其妙, 回頭一看,笑得彎腰。

“是我呀!”她大聲喊, “後面那個是花旗國黑人, 是跟我一塊兒的!不是小鬼!不是綁匪!”

院門這才慢慢又打開, 露出一排狐疑的面孔。

“弗裏曼,進來吧。”

林玉嬋笑著推門, 把聖誕·弗裏曼帶到店面裏, 跟大家簡單解釋了一下她的來歷。

店鋪裏人還挺齊, 大家分坐四周, 偷偷打量這個相貌奇特的不速之客。

“女的。”紅姑肯定地說。

“男的。”念姑遲疑道。

不過沒人敢出來搭話。

好在博雅眾人都比較思想開明,五顏六色的洋人見得多了, 不差這一個曬黑的。

大家圍著聖誕唏噓感慨了一陣, 老趙笑問:“能不能雇在咱們店裏?當門神鎮小鬼,一個頂十個。”

聖誕聽不懂漢語, 但看神色也知道大家在誇她武德充沛,遂不好意思。

幾個星期前, 她還恃力行兇,把這單薄的中國姑娘按在墻角,惡狠狠地威脅她“別管閑事”,現在回想,兇得一塌糊塗;

誰知她不僅管了這閑事,而且居然管出了意想不到的結局。聖誕這一路上,人在中國,心已經飛回美國,做夢都在盤算逃出史密斯莊園的路線。

聖誕小心問:“夫人……”

她管林玉嬋叫Madam,是平時黑奴對白人女性的敬稱。

當然她眼下並不以奴隸自居,但多年的語言習慣改不了,況且她也不知道有什麽更好的稱呼。

這聲Madam把林玉嬋叫出一點雞皮疙瘩,立刻糾正:“正常點兒親愛的。叫林小姐。叫我露娜也行。”

聖誕一張臉上黑裏透紅,有點艱難地學舌了一遍,問:“林小姐,我……我什麽時候可以回阿拉巴馬?”

林玉嬋不忘承諾,對聖誕說:“越洋的船票不好買。好在我以前的東家容先生,如今也在去美國的路上。他購票時的中間商還算可靠。如果我沒記錯價格,三等統艙的價格是四百美元。如果你願意在船上做一些搬運清潔的力氣活,我可以幫你爭取票價減半——兩百美元,並且包食宿……”

“可以,我可以工作!”

聖誕立刻叫道。

她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坐船回上海,所有的時間都屬於自己,沿路有無窮無盡的時間看風景。然後又驟然被拽到中國人開的商鋪裏,被灌了一腦門子煙火氣——她跟著史密斯的時候從來沒有機會拜訪這種地方——聖誕此時方才徹底相信,這一個月來發生的所有古怪之事並非自己的幻想。自由的生活果然就在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人販,不是騙子,不是別有用心的投機客。

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國姑娘,把她送到了旅程的終點和開端。

她翻著厚厚的嘴唇笑,忽然又慚愧起來,把林玉嬋提溜到櫃台前,一臉嚴肅地說:“聽著,林小姐,我沒什麽可以回報你的,我現在身上連兩美元都拿不出來。但是我不會忘記你在異國給我的幫助。如果我能平安回到美國,並且順利逃到北方生活,我會慢慢幹活攢錢,也會讓我的兩個崽子盡快工作,每攢夠二十美元我就會托人匯款,直到還清船票為止……我如果再生一個女孩,我會給她取名為露娜……”

林玉嬋默默微笑,耐心聽聖誕編織著美好未來。

她心裏清楚,自己之所以出錢出力,幫助聖誕獲得自由,除了一點助人為樂的閑心之外,還是為了利用聖誕的供詞,給史密斯一個教訓。

並非百分之百的舍己為人。

她也知道,聖誕就算能平安逃到北方,也未必能立刻過上普通美國人的生活。歧視和偏見仍然根深蒂固。白人依舊會認為黑人蠢笨、懶惰、無能,依舊會和他們種族隔離,依舊會謾罵和輕視。

所以,看到聖誕過於樂觀地憧憬著未來,她那一句句興奮的rap猶如雨前的風,把林玉嬋心中一小塊名為“愧意”的石頭,稍微吹動了一下。

但她轉念又想,聖誕對此肯定已有心理準備。至少,她已從火坑裏爬出來,踏上了荊棘地,已經邁出了人生的一大步,何必在興頭上給她潑冷水。

林玉嬋計較已定,查了報紙上的時刻表,告訴聖誕:“最早的一班輪船十天後出發。在這十天裏,你就待在我這。我這裏沒有多余客房,只有個閣樓空著,晚上有點冷,請你湊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