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林玉嬋骨頭一疼, 一瞬間如墮深淵。

人的記憶是有依托的。有時候,往事如煙,卻被一件舊衣、一枚舊物, 勾起許多早已褪色的回憶。

那些以欺負人為樂的惡夥計, 給她口水粥, 讓她捉蟑螂,誰心情不好都能來扇一巴掌。每天仰望王掌櫃的臉色, 生怕一不小心被他賣了, 一邊賠笑一邊偷學手藝;有時實在受不了那股子壓抑,沖動地想, 老娘不幹了趕緊被老天收了算了!……

林玉嬋再一次讓王全拖住, 在德豐行當牛做馬擔驚受怕的那些日子,就自作主張地在她腦海裏放了個精彩集錦, 讓她有種“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錯覺。

她驚慌叫道:“我哪有身契?誰把我賣了?”

而崔吟梅看到王全一口咬定要見官, 這可不像信口開河, 他心裏也一瞬間犯迷糊:難道這兩人真的有舊?林姑娘一向小心謹慎,又怎麽惹著這姓王的了?

還是盡心盡力地勸解:“王掌櫃, 王老板, 人家小姑娘一個人創業不容易, 你別嚇唬人……”

王全冷笑。

“一個人創業?一個女的, 怎麽可能單獨創業?你不問問她,本錢是哪來的?來上海之前, 她在做什麽?”

生意人心中只有精明和算計。如果這林八妹是個灰頭土臉小乞丐, 今日讓王全碰上,或許他只會踢上一腳, 出一口心裏悶氣。

可林玉嬋今日的衣衫打扮,還有崔吟梅對她的態度, 明顯能看出來,死妹仔如今混得不錯。還來海關做生意!

多半是傍了有錢大老爺。給她點本錢,做生意玩票。

那王全可就不能輕易放過。

按大清律,奴籍之人,財產都歸屬主家。

當然眼下的大清風雨飄搖,人人都在鉆法律的空子。也有主家默許奴婢積蓄私產,另立門戶,甚至有多年之後,主家敗落無人,為奴的反而富貴滿堂,幾代之後,反過來欺負主家——這種倫常倒置的事,如今也時有發生。

但,主奴關系是永遠不會變的。分家另過的奴婢,就算做了富商捐了官,理論上,見到主人還是得跪拜伺候,禮不能廢。

否則,主家隨時可以起訴奴婢犯上不敬,追討財產,讓官府治刁奴的罪。

不過縱有這種案子,主家既已破敗,無錢打點衙門,多半也勝訴無門。父母官最多判那奴婢後代破財消災,施舍原主人一點錢,雙方和解完事。

這是現實。

但王全心裏已經打好了算盤:咬定林玉嬋是卷款脫逃的妹仔,律法和道德都站在他這邊。只要告上了衙門,他稍微活動一下關節,就能判她一個重罪,然後吞沒她的全部資財!

德豐行可不是當初呼風喚雨、牙縫裏摳點渣子都能養活一群人的巨富了。蚊子腿也是肉,這妹仔不管開著多大的鋪子,王全打定主意,都要把它給搶過來。

就算她傍了富商,做了姨太太,要贖她,拿錢來!

王全心裏飛快盤算這一遭,心想,鬧得越大越好。不榨幹她全部身家,就讓她以後沒法做人。

於是把這林八妹拖出崔吟梅辦公室,重重踩著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對走廊裏的圍觀群眾大聲道:“家務事!這是廣州齊老爺府上脫逃的奴婢!別看她如今人模人樣,其實是個蛇蠍毒婦!她卷了老爺府上的錢開鋪子,在上海招搖撞騙,我這就扭送去衙門,讓官老爺評評理!家務事,讓大夥見笑了!”

手裏的妹仔還在拼命掙紮。王全為了佐證自己的話,幹脆朝她狠狠一個耳刮。

“不知廉恥的奴婢,還敢再逃!”

啪!

林玉嬋伸手捂臉,有意沒躲。王全的大掌擊在她手背,巨大的力道讓她短暫一懵。她順勢倒地一滾,尖叫:“殺人啦!……”

在上海做了兩年文明生意,林玉嬋已經習慣了溫飽不愁的中產生活,修煉出優雅得體的舉止;但今日被王全一吼,仿佛一下子回到過去,又跌回那種毫無尊嚴、底層互害的小人心態。

她淒厲尖叫。

王全本以為,主子教訓奴婢天經地義,不料圍觀的眾海關職員並未同仇敵愾。林玉嬋一挨巴掌,有幾個洋人當即拉偏架,舉著手杖,用生硬的漢語斥他:“喂,你幹什麽打她?你有毛病?”

還有個中國人問:“蘇林氏,這是你什麽人?”

王全莫名其妙地想,蘇林氏是誰?她的假身份?

林玉嬋誇張了一下自己的驚慌之情,尖叫道:“Kidnap!拐子!這是拐子抓人!我不認識他!”

上海縣城出現新式拐子,當街強搶民女,宣稱是自家逃走的媳婦丫環之類。縱然受害人百般辯解,不明真相的路人以為是家務事,很少攔阻。有時候還幫忙一起抓人。

但海關眾職員裏,不少人認識林玉嬋,跟她關系還不錯,算不上“不明真相”;而王全只是一個來簽合約的陌生供貨商。林玉嬋一喊,自然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