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第2/3頁)

所以林玉嬋直接奔北京小吃店。此處本地人不常來,一般是做外派京官、旗人的生意。如果有大戶人家突然增加采買量,肯定會引起市場波動。

就算沒在這家買,上海京味館子不多,供應渠道狹窄,互相都通氣。

果然,馬大姐笑道:“還真有,昨兒個剛跟我這兒買了十屜糖火燒當早點,然後又定了餑餑和乳油——就隔兩條街,有石獅子那家,據說是個京官家眷……”

-----------------

林玉嬋跟馬大姐聊了半小時,就聊出了赫德幾個月都尋不著的情報。

文祥的夫人姓潘,沈陽漢軍旗出身。潘氏另有個妹妹,嫁個地方官,去年調來上海剿長毛,可惜水土不服,剛上任就去世。潘氏妹妹生了遺腹子,遺憾又沒養活。一下子老公孩子全沒,成了孤零零寡婦。

這做姐姐的姐妹情深,聞訊立刻啟程來上海陪伴妹妹,打算再等家裏男丁請假趕來,處理完這邊事務,便一同接這妹妹回娘家去。

京裏的人,局氣仗義。這些八卦也是馬大姐跟潘家廚娘混熟以後,從她那裏聽說的。若換個人問,馬大姐一準兒守口如瓶。

馬大姐最後嘆氣:“你瞧這些貴人金餑餑,平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過著神仙般日子。可銀子也買不來長命百歲。這潘家夫人連死丈夫兒子,成了沒腳蟹,就算錦衣玉食,每天不得以淚洗面?對了,我聽說啊,她前陣子亂了心神,天天做法事,又人生地不熟,倒被那假和尚尼姑騙去不少錢財。據說還想去禮拜堂,請那洋人教士給她講經,叵耐男女授受不親,只得罷了。其實就算是西方的洋神,那手裏的生死簿也是寫好了的,能給誰開恩呢?”

馬大姐在異鄉經營小吃鋪,悲歡離合見過不少,倒看得通透。

林玉嬋跟著唏噓一陣,結了賬,另附五成小費,道謝離開。

-----------------

肚裏的北京小吃還沒消化完,林玉嬋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

中午剛過,她行色匆匆,來到徐家匯天主堂。

高大的天主堂建築旁邊,立著一座清秀洋樓,屋頂也掛十字架。樓門口釘了木牌,寫明這是英國某女子教會。

兩個穿黑裙的中國女傭在院中灑掃。另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西洋女子,正彎著腰,撿拾地上掉落的栗子。

她生著褐色卷發,身材高瘦,穿著包裹全身的花絲綢洋裙,袖子長長,遮了半個手背。一排玳瑁扣子一絲不苟地扣到脖頸下,倒比中式立領襖還要遮得嚴實,把她的下巴頂得總是微微擡起,讓她垂著眼眸看人。

弗洛倫斯·奧爾黛西小姐家財豐厚,卻沒有嫁人,立志獻身上帝,從上海開埠起就住在這裏。

她是最古板的一類維多利亞時代老姑娘,對禮儀的講究幾近吹毛求疵。

所以,盡管奧爾黛西小姐就在近前,但林玉嬋還是敲敲柵欄門,先招呼女傭。

“兩位姐姐,我找奧爾黛西小姐……”

果然,奧爾黛西小姐對這份謹慎的禮貌十分滿意,直起腰,臉上浮現出慈愛的笑容,用標準牛津腔英文說:“噢親愛的露西,又來進行慈善捐贈了?請進。”

奧爾黛西小姐來華二十年,對中國人的偏見只增不減,認為他們都是需要被放牧和拯救的可憐小綿羊。

她從不記得中國人的名姓,而是熱衷於給他們起英文名——而且經常記不住,每次換一個。

林玉嬋記得,上次自己來的時候,好像還叫洛蒂……

盡管如此,她對奧爾黛西小姐討厭不起來。

因為她是真善良:照顧麻風病人、收留難民、投喂乞丐、救援被宗族迫害的孤女和寡婦……

她在英國和歐洲大陸繼承了巨額遺產,全都撒在了中國。如今她的身家大概只剩十幾個農莊,並且一半還在掛牌變賣當中。

“與其讓我那些不學無術的堂兄弟把這筆錢揮霍掉,”奧爾黛西小姐理直氣壯地說,“不如把它還給上帝,拯救俗世的可憐人。”

當然,遠在歐洲大陸的各位奧爾黛西先生對此咬牙切齒,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咒罵那些立法者鴉片抽太多,為何要給女子以限定繼承權,萬貫家財都讓她糟蹋了。

奧爾黛西小姐的洋樓裏有不下十個中國女傭,都是她從人販子手裏買下的瘦馬。洋樓裏沒那麽多活幹,女傭們做了洗禮,沒事就學聖經,個個倒背如流。

她還曾去偏遠山區傳教,被人當成西洋妖怪,差點打死,幸得當地官府營救,才撿回一條性命。她當庭寬恕了所有打她的村民,傷痕累累回到上海。親友來信催促她回國休養,她拒絕了,說:“我的使命在東方。”

《北華捷報》曾經連續一周連載她的事跡。於是當林玉嬋選擇捐贈自己的“慈善基金”時,還是叩了奧爾黛西小姐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