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林玉嬋仔細數了數, 自己從空降大清以來,好像確實沒遇到過“貴婦”級別的人物。

華人女子認識得不少,身價最高的不過是個茶號掌櫃的女兒。其余的, 妹仔、丫環、自梳女、繡娘、廚娘……

都是三教九流, 下裏巴人, 不以拋頭露面為恥、元宵節膽敢上街調戲後生的無產階級婦女。

也不奇怪。男性的官員貴族,還能時常出來走動, 跟平民照照面, 偶爾聽取一下伸冤。而貴族女眷則完全是籠中鳥,若不慎讓外人窺了容貌, 必定有人要擔重責。

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並非僅僅“不出門”這麽簡單。大戶人家女眷,五歲以上不出府門, 十歲以上不出中門, 等過了十五歲, 最好連臥室門也不出。這樣家風嚴謹的閨秀,才是最完美的婚娶對象。

嶺南民風稍微開放一些, 逢年過節, 還能遠遠的看到一些貴婦人結伴出遊、包間飲酒;到了上海, 這道風景也沒了。

赫德位高權重, 在西洋婦女中算是很受歡迎的黃金單身漢,可自從來華, 接觸過的中國官宦太太小姐數量為——零。

也無怪他對“太太攻勢”完全下不去手。甚至連相關的情報都難以搜集——他的手下再精幹, 都是性別為男。貴人的府上嚴防死守,就算能混進去送捆柴, 能見到的也只能是最低等的丫頭婆子。而且他們要麽是洋鬼子,要麽是假洋鬼子, 正經人聞到那洋味兒就退避三舍,誰跟你多說一句話。

以至於現在,林玉嬋掌握的唯一一條信息就是“文祥夫人在上海”,連個具體地址都沒有。

也不敢找人打聽——沒事打聽官老爺的女眷,妥妥的居心不良,轉天就得有官差來請喝茶。

林玉嬋歇了一天業,策劃一上午。午飯匆匆扒幾口,動身去上海縣城。

官老爺女眷,應該不會住租界。

這是她的推理出發點。

外國人少去縣城。所以赫德才完全無從下手。

林玉嬋在小縣城裏逛一圈,鎖定了一個小吃鋪子。鋪面還算整潔,掌櫃的是個婦人,青布纏頭,方臉寬額,典型北方面相。招牌上寫著“京味細點清真禦膳”。

廚房裏忙活的是個胡子大叔,戴個白帽,很有牛街內味兒。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從禦膳房退休的師傅。反正沒人會專門去紫禁城問。

更難得的是,那“禦膳”兩個字底下,若有若無地印了兩枚交叉銅錢。

林玉嬋掀簾進,眼掃菜牌第一行,笑道:“來碗豆汁。”

五分鐘後。

“咳咳……咳咳咳……來碗面茶,我謝謝您了……”

…………………………

此時不是飯點,掌櫃婦人得閑。林玉嬋招呼她來一起坐,稍微提兩句“同鄉會”,瞬間拉近革命情誼。

“姓馬,行一,叫我大姐就行。”掌櫃婦人爽朗道,“閨女是廣東人?聽不出來啊,官話挺溜嘛。”

林玉嬋:“馬……大姐。”

上海也頗有會說北方官話的,可惜那口音不敢恭維。驟然遇上個官話這麽標準的小丫頭,馬大姐紅光滿面,精神煥發,那一條舌頭可算難得捋直。

“……鬧長毛之前就來了。開始是投奔親戚,後來親戚得罪人,我們跟著吃掛落兒,只好自己單幹。您別說,真跟京裏不一樣。洋人滿街跑,每天都瞧新鮮。就有一樣,流氓惡少也多。這確實比不得京裏,誰管你呐!可是今年,你猜怎麽著,有人管了!……”

這馬大姐機關槍似的越說越興奮,一半時間在聊自家創業史,另一半時間在盛贊那個沒見過面的“蘇老板”,說那會費交得倍兒值,最近幾個月少有番鬼騷擾,也再沒人把死孩子丟到她家下水垃圾裏去了。

林玉嬋嚇得臉白,結結巴巴說:“為、為什麽會把死、死孩子扔你家……”

“蓋味兒唄。一會兒你揭鍋,聞聞我內鹵煮就懂了。”馬大姐一口悶了桌上的豆汁,面露不忍之色,“扔別處,早早被人發現,尋著源頭找家去,鬧出來多不好聽哪!還得撿回去自己收殮——多半是剛養下的丫頭片子,那臍帶都沒斷,浮在一盆臭了的腰子大腸裏……造孽啊!”

林玉嬋覺得那面茶有點喝不下去,咬著筷子頭,平復一下心情。

知道古人有各種重男輕女的陋俗。但這血淋淋陋俗,從旁人口中輕描淡寫說出來,還是給她重錘一擊。

她心裏有個荒唐的想法:林廣福居然還不是最操蛋的爹。起碼他沒把她剛出生就混在下水裏丟了。

馬大姐也覺自己有點話多,訕訕一笑,拍一下自己嘴角,輕聲道:“丫頭,你也是義興片兒內的,今日來認親,大姐知道有事兒。你說吧。”

林玉嬋點點頭,問她:“最近有沒有京裏來的貴人,到您這裏采買食材的?”

貴人嘴刁,長途跋涉到外省,多半要想念家鄉那一口兒。縱然自己帶了廚子,但那原料調料之類,還得在當地采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