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上海商業發達, 競爭激烈,有點規模的商鋪無不是搶占黃金地段,貨物擺上人行道, 招牌能伸多遠伸多遠, 門口走過一個潛在顧客, 夥計能跟出二裏地。

博雅洋行卻與眾不同,選址選個帶院子的小洋樓, 清幽雅靜, 連招牌都掩在常綠樹叢裏。

不出意料,門庭冷落。

幾個夥計坐在壁爐前烤火。洋行的擁有者——耶魯學霸容閎, 坐在臨窗書桌前, 叼一根雪茄,正認認真真讀著一份《北華捷報》。

他面容寧靜, 當街被搶的狼狽已無影無蹤, 此時眉梢輕擡, 目光隨著一行一行的英文滾動,不時還吟誦兩句。

他沒戴假辮子, 短發長衫造型, 透過玻璃上蒙蒙的霧, 整個人像一幅民國大師老照片。

林玉嬋忍不住倒回去看了一眼招牌, 確定是洋行,不是什麽老洋房小資咖啡館。

門口有風鈴, 被她的衣擺帶出清脆響聲。

聽到有人進來, 容閎連忙扣上縫了假辮子的瓜皮帽。幾個夥計烤火正舒服,沒一個願意挪屁股, 容閎只好自己起身迎接。

“林姑娘,幸會幸會, 我等你好幾日了。”容閎跟她通了姓名,高高興興指了指壁爐前的綠色皮質小沙發,“坐,我叫人看茶。”

短短一分鐘,林玉嬋已看了出來,此人待人接物的方式完全西化,對中式禮儀倒有些生疏。連個作揖也沒有,也忘記讓屋裏的夥計們回避女客,哪怕是做個樣子。

若是換了別的大清姑娘,多半要被冒犯了。

“不必了。”她微笑著婉拒,“我來傳一下海關的口信,嗯……這個……”

對方也是有頭有臉的紳士,當面給人家發拒信,總歸有點過意不去。林玉嬋有點明白赫德為什麽讓她來了:她臉皮厚。

誰知半句話還沒說完,容閎已經了然,笑道:“沒錄用是嗎?正常正常,反正我也是隨便投的求職信,並不真心想去。辛苦你跑一趟——話說海關何時開始錄用女通事了?那位李總稅務司我以前見過,可是位古板的人哪。”

林玉嬋:“李總……?”

才意識到,他指的是李泰國,赫德的那位大反派上司。當今海關總署位於上海,容閎也在上海,英語交際圈子總共就那麽幾百個人,想不認識也難。

她笑了笑,找個話頭敷衍過去。總不能說英國佬看不上你學歷。

想到這,她指著名片上不起眼的Yale,試探著問:“唐突一下,請問您真是美國名校耶魯畢業生麽?”

容閎一怔,眼中忽然發光,一把將雪茄掐滅,激動地說:“林姑娘果然見聞廣博,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知道耶魯大學的中國人!快說快說,你是怎麽知道的?聽誰說的?”

林玉嬋:“……”

難怪他在中文名片上不提這茬。

洋行左右沒生意,容閎把她當知己,興沖沖地開始敘述自己幼年如何陰錯陽差進了教會學校,又如何機緣巧合遠赴重洋,勤勉讀書考上耶魯,成為第一個拿到美國大學文憑的中國人,然後又如何心系家鄉,回來報效祖國……

寥寥幾句話,涵蓋了十數年艱辛困苦。林玉嬋表示五體投地。

“所以您是……剛剛回國?”

“已經有幾年了。不怕你笑話,我換過五六次工作,大部分時間基本上都失業。最近自己鼓搗做生意,也覺得沒什麽意思,要是再虧下去,我就關張算了。”

林玉嬋聽得無語凝噎,再看看裱掛在墻上的那張寫滿拉丁文的耶魯畢業證書,深感大清要完。

這種人才,放到現代,國家都會巨款挖人的。

而在如今這個中國,不過是剛剛睜眼的睡獅,難道不應該趕緊送個一品頂戴供起來,居然讓他失業?

大概是因為沒有門路。她熱心問:“您試沒試過,去做官員的幕僚?”

容閎報以滄桑微笑:“試過。他們聽說我連秀才都沒考過,沒一人接我的拜帖。”

林玉嬋無語,又忍不住提建議:“您可以去做翻譯。”

“缺錢的時候會譯書掙稿費。”容閎不以為意地說,“不過譯出來也沒人看,挺沒意思。”

她想了想,又說:“您可以……”

“林姑娘,我缺的不是工作機會。”容閎忽然激動起來,繞著書桌走動,正色道,“我想真正做一番事業,將平生所學付諸實用,使我的祖國像西方一樣文明富強。有人找過我傳教,我拒絕了,因為我覺得宗教對中國之強盛毫無益處;我去香港研習過法律,想要找出中國律法可改良之處,可香港律師協會聯名將我趕了出去,因為他們不願讓一個華人坐上法庭;洋行出高額薪水請我做買辦,但我想都不會想。如今洋人視中國人為奴隸,買辦者,不過是高等一些的奴隸罷了,我堂堂美國領袖學校之畢業生,豈能如此辱沒母校之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