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博雅洋行裏寂靜無聲, 壁爐依舊燃著。幾個夥計默默收拾貨架,將翻到的沙發桌椅推正。

楚老板果然給了“面子”,手下留情, 沒把這店給砸了。

馬仔們呼嘯而走的同時, 丟下一張紙條, 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個時間地址。

那志在必得的語調仿佛仍在洋樓裏回響。

“兩千兩, 一文都不要少, 你一個人送來。否則我們只好為國效力,把逆匪送官去也!大家都過個富裕好年!哈哈哈!”

*

容閎拍拍滿身牙粉, 難以置信地看著林玉嬋, 臉上寫了許多問號。

林玉嬋苦笑,一邊幫他收拾, 一邊腦子裏飛快組織語言, 解釋了“洪門”、“天地會”。

“……不過您別誤會, 我不是會眾,也沒參與過反清復明, 我就是湊巧認識一個人……”

容閎笑了, 動手將綠沙發挪回原位:“林姑娘別緊張。我不是那種聞叛色變的人。大清現在的樣子, 沒人造反才奇怪呢。你放心, 這些我不對旁人說。”

名校留學生果然思想進步。林玉嬋松口氣。

容閎下句話石破天驚。

“譬如那太平天國的幹王洪仁玕,是我在香港時認識的好友。我們促膝長談, 聊過一些建立新政府的看法……”

當啷一聲, 林玉嬋不小心翻倒一個椅子,蓋住了容閎的聲音。

“打住打住。這屋裏還有夥計呢!”

容閎也意識到失言, 尬笑一陣,讓夥計們出去收拾花園。

還好夥計們對自己東家的脾性也有所了解, 也都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容閎在店裏還能不時摘個辮子,也沒被舉報送官去。

畢竟這裏是租界。它不擁有任何一國主權,但卻比萬國領土還“自由”。

“不過林姑娘,實在是不好意思,”容閎又說,“我這些年花銷大手大腳的,鮮有積蓄,本月又剛下了遠洋訂單,一時拿不出兩千兩銀子借你,五百最多……”

林玉嬋又驚訝又好笑:“我沒說要管你借錢呀。”

容閎低聲問:“那,那你要如何贖你那位同鄉?”

這下林玉嬋答不上來。

但凡關於近代上海灘的電影紀錄片,裏面多會出現過叱咤風雲的“青幫”。不過那似乎都是民國之後的事了。

現在看來,楚老板所轄的,借著義興船行的殼、行欺男霸女之事的黑社會“清幫”,大概就是青幫的前身。

不好惹。而且會越來越不好惹。

林玉嬋煩躁地伸手理衣領。新衣過於挺括,領子磨她鎖骨,平日不覺得,方才一番兵荒馬亂下來,才覺疼痛,簡直要命。

她當然可以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誰讓蘇敏官上船前不看行程,傻乎乎自投羅網。雖然他的黴運說到底都是因她而起,但也許他命裏就該被當成叛匪砍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但,她力所不逮是一回事,見死不救是另一回事。

容閎作為局外人,跟她萍水相逢,聽到這事的第一反應是給她借錢。

她總不能被古人給比下去。

她記住紙條上的日期。臘月二十九小年夜。離現在還有兩個禮拜光景。

這兩個禮拜裏,總能想出些辦法。

墻角的自鳴鐘敲了早上九點。從她拜訪博雅洋行,到清幫砸館,到現在一地雞毛,其實也才過去了一個鐘頭。

林玉嬋向容閎辭行:“我得回海關點卯了。先生保重,遇事小心。”

容閎揮手,一邊說:“有什麽需要的就來找我,反正我也閑……”

*

回到海關宿舍,完成日常雜務,林玉嬋假作無聊,跟不少人搭訕攀談,打聽“清幫”。

但大多數人跟她一樣,是從廣州過來出差的,對上海的黑`幫生態一無所知。

直接找本地人問呢,更不可能得到真實答案。

打聽“盛通煙行”,倒是確有此家,去年“經營不善”,莫名倒閉,老板至今負債消失,官府還在通緝呢。

前車之鑒血淋淋。看來只能借錢了……

可偌大海關,她除了貪汙公款,能從誰那裏借來兩千兩銀子?

她沒時間細想。忽然有人跑來通知,讓她趕緊回去換新衣。

林玉嬋莫名其妙。

大家說:“赫大人回來了!快去迎!”

赫德在跟李鴻章詳談一番之後,直接被一艘官船接上了京。托這事的福,留在上海的海關雇員們得以公款休假,林玉嬋才有功夫做衣服買東西。

但大家估摸著,赫大人怎麽也得在京城過個年。眼下卻這麽快就回來了,不知是福是禍。

一眾海關雇員,從洋人助理到華人廚娘,齊刷刷迎在碼頭。

赫德容色依舊,穿著厚重的青果領禮服,從容下船。

捧頂戴專員照例跟在後面。

立刻有眼尖的發現——

“咦,頂戴顏色變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那頂戴鏤花寶座上的青金石上,然後轟然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