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下午, 林玉嬋回到旅舍房間,簡單給自己洗把臉。

同宿的女工廚娘們都已回了,個個面露疲倦之色, 然而興高采烈, 把買來的一包包洋貨攤在床上開箱。那神情跟一百多年後從南京路掃貨回來的遊客差不多。

林玉嬋什麽都沒買, 還平白扔出去一把錢。但是她一點也沒工夫想這些俗事,滿腦子都是:

耶魯啊……

她忽然記起來了, 好像確實在歷史材料裏看過一位“第一個美國名校留學生”, 耶魯畢業,回鄉報國……

她心裏一跳。好像是他……因為“閎”字她當時不認識, 連帶著整個材料都跳著讀, 沒記住太多細節。

只記得這人似乎活得挺長的。

她捫心自問,自己作為二十一世紀的高中畢業生, 空有一百多年的先進知識儲備, 讓她報考當前的耶魯, 她能得到哪怕一個面試通知嗎?

(當然,十九世紀的耶魯大學是不招女生的。但這並不能讓她減輕多少自愧之情)

每當她對這個腐朽沒落的時代稍有輕視之意, “古人”都會用各種各樣的驚喜來打她的臉。

耶魯啊……

這個名字, 大清放在一起, 簡直像是兩個平行時空的映像。

正如同她現在的房間裏, 陳舊的板墻散發著輕微的黴味,幾個纏足女子互相幫對方拆著發髻, 笑議著自己出這一趟差, 家裏婆婆如何不快,看到薪水數目才展顏同意, 那嘴臉真真可笑;斑駁的面盆裏散發出頭油桂花香,尖尖的繡花弓鞋整齊擺在床下, 開著的鞋口幾乎和鞋底一般長寬,好像一排饑餓的雛鳥。

而窗外忽起異邦浪語,一個年輕的西洋小子似是飲醉了酒,歪著步,大著舌頭向身邊的女伴介紹著如何測量真空中的光速值;他身邊的女伴穿著緊身洋裙,扭著束成一握的水蛇腰,小鳥依人地聆聽著,不時膩聲輕笑。

林玉嬋心想,在這兩個迥異世界的夾縫裏,她最終會滑落到何處呢?

當當當,有人敲門。

“蘇林氏?”女子旅舍裏值夜的混血嬤嬤探頭往裏看了一眼,“有人找。”

林玉嬋把名片揣回懷裏,跟著嬤嬤下到門口,看到了赫德的捧頂戴專員。

難得今日他手裏沒有頂戴,而且難得直起了腰板,趾高氣揚對她說:“赫大人召你去他的辦公室一趟。”

“這麽晚了?”林玉嬋驚訝,“赫大人明日不公幹?”

捧頂戴的不耐煩:“不休息,我們一群人都伺候著呢。他忽然想跟你說話。”

按中國人的觀念,一大男人大晚上的找良家姑娘相見,是十分有傷風化之事。皇上見娘娘還得先翻牌兒呢,這是起碼的尊重。

不過大家也都知道,洋人不歸中國宗法管,什麽三綱五常一概沒約束力。海關雇傭的少數婦女,薪水必須開得比市價高五成才能招到人,就是為了買斷這些禮義廉恥。否則正經婦道人家誰肯給洋人打工。

林玉嬋當然不在乎,畢竟赫德作為老板來說,比王全厚道多了。

雖然都是剝削人吧,但開明地主和黃世仁的區別還是大大地。

赫德在江海關被分配到一間臨江的辦公室。這是後世外灘的黃金地段,在二十一世紀的同一位置,小窗外面應是萬家燈火,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閃著霓虹燈,一開窗就如同擁有了整個中國。

但此時,窗外這是黑洞洞的一片,偶爾有大型火輪鳴著汽笛,剖開夜色,船舷兩側明滅不定,駛入點點星光。

辦公室很擁擠,幾個秘書文案在翻箱倒櫃,仆婦忙著清理桌上吃剩的茶水點心洋酒。赫德正煩躁地踱步,手上沾了不少鋼筆墨,忽然抓一把頭發,愣是給自己抓出了一副超前一百年的蓬松劉海。

林玉嬋看他那樣子不敢笑,反而心生敬佩之意。

堂堂粵海關副總稅務司大人,剛從船難裏撿回命,就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今日他手下的雜工助理集體休假,逛了一天上海灘,他卻在辦公室裏加班到深夜。

“林小姐,我明天要見一個很重要的人。”赫德懶得寒暄,開門見山,“這關系到那批軍艦的歸屬問題,這次會面絕不能搞砸——我要多和中國人聊聊天,好弄清楚那些高官到底是怎麽想的。”

林玉嬋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了。他緊張。

跟現代人一樣,面對一項艱巨的任務,或者一個無法完成的deadline,人們反而無法全心投入工作,而是想盡借口拖延——玩玩手機、吃點零食、把平時靜音的群組刷個遍,美其名曰尋找靈感。

“這事不該找你結識的那些中國官員?”林玉嬋也立刻進入狀態,反問,“我一個大官都不認識。”

赫德郁悶道:“中國官員?那些人嘴裏沒一句真話。他們提到比自己高兩階以上的官位時,說兩句話就要隔空請安。凡是犯忌諱、影響他仕途的,他寧可把自己的牙齒敲掉也不肯說半句。在那種死氣沉沉的地方呆久了,我每天都覺得自己在過八十大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