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玉嬋只好回到倉庫裏繼續幹活,爭取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

賬房先生都看不下去了。他姓詹,一張臉圓得像西洋鐘表盤,唇邊兩撇翹胡子,組成個三點三刻。

詹先生最近剛剛喜得貴子,恨不得見人就發紅包,全身上下漫佛光。

他拉住王全,悄悄說:“一個普普通通細路女,何至於如此作踐?把她晾一邊就行啦,莫欺負人。”

王全皮笑肉不笑:“先生心軟,可不知這妹仔心腸歹毒,不整治一下,她把我們當猴耍!”

詹先生只好無話。倉庫裏的夥計們慣會看掌櫃的臉色,沒過多久,就十分不見外地開始使喚她幹活。

……

又過了一個鐘頭,林玉嬋受不了了。

她輕輕將後門推個小縫,“哎,掌櫃的……”

她馬上住嘴。

櫃台外面立著個客人,涼帽掀開一個檐,斯斯文文的一雙眼睛,手背上隱約幾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紀輕,王全顯然沒太把他放在眼裏,嘴上掛著敷衍的微笑,說道:“……不過小人話說在前面,我們德豐行眼下只做大宗買賣、洋人生意,這是十三行傳下來的規矩……”

“十三行的規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孫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輕聲笑了笑,問:“掌櫃的,你認識我嗎?”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著回答:“小人怎麽會認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對不對……”

他摘下眼鏡,用袖口使勁擦了擦,神色轉為驚詫。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長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口氣,急揮手讓夥計們走開,難以置信地輕聲開口。

“你是蘇敏官蘇老爺……不對不對,蘇老爺不是、那個……”

“全家流放伊犁,在十三行裏除名了。”客人半眯著眼,好像在嘮家常,“可我當時還小,尚不到入刑的年紀。”

王全已經完全收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來,輕聲問道:“蘇……蘇少爺今日來訪,有何貴幹?”

“怕什麽,我又不是來討債的。”客人笑道,“跟你做生意不成嗎?”

王全腰板略略挺直了些,回復了官腔:“本行如今只和洋人做大宗生意,敢問蘇少爺是代哪個洋行來詢價的?”

“Jardine Matheson,”蘇敏官不溫不火地說,“或者叫……怡和。”

*

看到蘇敏官的第一眼,林玉嬋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然而他說了幾句話,她就意識到,眼前這位裝逼裝過頭的蘇少爺,跟前一天那個戴枷示眾的可憐蟲蘇敏官,的確是一個人。

渣甸大班所言不虛。蘇敏官失蹤數日,留下不少待辦的生意,以至於他枷傷還沒好,就馬不停蹄地上崗復工,顯然是KPI催的。

王全殷勤地打開櫃台小門,他從容走進,坐在櫃台對側。

*

德豐行所在的位置是珠江北岸的一條繁華大街。商鋪的大門並不開在臨街,而是退於一條五尺來寬的走廊之後。商鋪之間的走廊互相貫通,使行人不至於暴曬於街道,又能從容地選購店鋪櫥窗內的物品。

鋪面不寬,然而縱深極長,院落套著院落,層次分明,極具美感。

這是從南洋傳來的建築形態,頗似近代廣州騎樓的雛形。

此時天氣炎熱,德豐商鋪內因著有外廊蔭涼相隔,卻是涼爽宜人。

王全王掌櫃叫人奉茶,擺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和蘇少爺套近乎。

“多年未見,沒想到蘇少爺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實在是……實在是極好,極好。如今蘇少爺在怡和洋行高就,可謂東山再起,令尊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蘇敏官嘴角微微一勾,微笑道:“當初我家抄家,掌櫃的只是看個熱鬧,沒跟著砸我家一桌一椅,在下十分領情。”

王全細品品,覺得他這話有點陰陽怪氣,又不像是尋仇,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賠笑轉移話題:“少爺今日真是代怡和而來?”

怡和是老牌洋行,當初一口通商之時,它只和十三行裏的頂尖行商做生意。如今十三行沒了,怡和對貿易夥伴依舊挑剔得緊,像德豐行這種新貴,它向來是看不上眼的。

今日突然派人造訪,王全驚喜之下,不敢盡信。

啪的一聲,一張名帖拍在櫃台上。那紙上印著個氣派的徽章:兩條龍托著一張對角線交叉的旗,旗下龍飛鳳舞地纏繞著J和M兩個英文字符。周圍水波流動,很是氣派。

林玉嬋忽然認出認出這個徽章。她在教堂裏見過印著這徽章的信。

王全顯然也識得這個商標,登時肅然起敬。

名帖後面還附著一封信,信上的字花裏胡哨,全是洋文。

王全雖然也能講些“拷乜除”、“溫拖夫裏”的白鴿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塊兒,就有心無力了。雖然看不懂,但也能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買辦前來收購茶葉之類的信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