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2/3頁)

最後出來的是那個衙役。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簇新的茶葉包兒,撕掉外面一層油紙,放在鼻子底下聞聞,滿意地笑了。

衙役走後,蘇敏官若無其事上前,彎腰拾起那張包茶葉的紙。

紙面上印著商鋪的名號:德豐。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廣告:十三行公所外貿茗茶,量大質優,專供外洋……

“十三行?”蘇敏官忽然輕聲冷笑,將那油紙揉成一團,“不入流的小鋪子,也敢自稱十三行。”

*

十三行是廣州的傳奇。

從康熙到嘉慶的百余年間,廣州城都是大清國唯一的外貿港口,素有“天子南庫”之稱。所有的外貿生意都被數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壟斷。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稱為十三行。

這是廣州最輝煌的時代。這些精明的粵商,盡管排在“士農工商”的傳統儒家社會等級之末,但卻把持著歐美財團在遠東的經濟命脈,積累下富可敵國的財力。他們通曉外語,對外國政局了如指掌,紫禁城裏的西洋珠寶珍玩多數為他們所采辦。甚至洋人行商見了他們都要恭敬三分,為著他們所代表的巨額的東方財富。

有詩雲: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繁華至極,便容易淪為虛妄。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崛起,以及洋商實力的節節攀升,十三行做生意愈發吃力。再加上官府變本加厲的壓榨,還有幾場莫名的天災人禍……看似光鮮的商行一個接一個的資不抵債,成了搖搖欲墜的空殼。

鴉片戰爭成了壓垮十三行的最後一棵稻草。《南京條約》簽訂以後,清政府被迫開放多口通商,廣州不再擁有外貿壟斷的地位,洋人可以隨意選擇生意夥伴,十三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紛紛解散破產,倒在了珠江之畔。

覬覦著十三行留下的真空,無數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虛而入。齊崇禮齊老爺便是其中一員。

他靠著一百兩銀子的積蓄白手起家,靠給洋人賣茶,積攢下巨額家業,自立門戶,名為“德豐”。

規模當然比不上當年的十三行。但眼下的廣州商界浮名虛誇,家家自稱是十三行傳人。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後人死的死,走的走,沒法跳出來打假。

*

林玉嬋跟著王全,來到了位於西關之外的齊府。

民諺雲:東村、西俏、南富、北貧。說的是小小一城之內,風土人情、富庶貧瘠,都大有不同。

西關之地為廣州新貴聚居,一排排整潔簇新的大屋林立,齊府是其中最大最寬敞的一棟。

花崗巖裝嵌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掛著牌匾,上書“為國分憂”,落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硬木門半開,後面另有趟櫳門,由杯口粗的坤甸木制成,豎板上雕有講究的博古花紋。

墻上開了一道隱蔽的小門。門口守著個小廝,見了王全,笑著打招呼:“掌櫃的。”

王全問:“老爺在府裏嗎?”

小廝答:“老爺出去做客未歸。”

王全滿意地點點頭,回頭命令林玉嬋:“還不快進來!”

林玉嬋依言進門,心裏奇怪。怎麽王全把她帶來齊府,好像有意避著老爺似的?

院內深深不知幾進,日光從高高的天井灑入,被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將窗格上繁復的木雕花飾照得銳利而豐滿。水磨青磚光可鑒人,大屋兩側各有青雲巷,檻窗裝嵌著圖案精美的彩色玻璃。

電視劇都復原不出如此奢華的布局。林玉嬋上輩子參觀過的那些X家大院,跟這個一比就是經濟適用房。

廣州城中西匯流,得風氣之先。這些彩色玻璃明顯是舶來的產物,就算是放在同時代的歐洲,也不失為藝術精品。

只不過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嶺南韻味的重工雕刻紅木桌案和西洋高腳椅、西洋櫥櫃混搭在一起,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炫富”兩個字。

在林玉嬋上輩子工作的超市旁邊,有個紅木家具城,後來老板炒股爆倉跑路,裏頭的家具被員工低價甩賣,原價一萬多兩萬多的家具,全都貼著幾百幾千塊的標簽,盛氣淩人地堆在一塊兒。

——跟現在齊府的模樣差不多。

下人們訓練有素地貼墻快走,身上都統一穿著閃閃發亮的綢衫。偶有妝容精致的女眷憑欄倚望,遠遠看到外男,迅速隱身不見。

林玉嬋瞥見墻角一個掃帚,特別勤快地拿起來開始幹活,讓王全覺得錢沒白花。

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後,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此時她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眼下心態十分平和:好好幹活,低調苟著。

王全卻一把奪下掃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貨,亂掃掃走財氣怎麽辦!來人,帶她去洗幹凈,打扮打扮。”

林玉嬋立刻覺得沒好事,警惕地問:“要我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