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廣福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立著一個穿著輕絲馬褂的中年人,搖著一柄木扇子,臉上泛著油光,兩片頰肉上架著一副圓溜溜的眼鏡,鏡片上倒映著鼻頭的油光,整個人都顯得閃閃發亮。

只不過他總是習慣性的弓腰探脖,細細的辮子貼合著脖頸後背的曲線,仿佛一條露在外面的彎彎的脊梁骨。

他正搖頭晃腦地打量著府衙的院墻,喃喃道:“……我說嘛,這鳳尾竹本是屬陰之物,但栽在庭院西南角,風水上講是調節運勢,節節高升。再有這堵墻壁擋住煞氣,這府衙就是個聚氣的寶盆哪……喂!你站開點,擋著財位了!”

林廣福慌忙退後兩步,臉上掛著討好的微笑,將那《送女帖》雙手奉上:“王掌櫃,王老爺,人找回來了,那個……價錢還按原先的算吧?”

“王掌櫃”還在留意四周的風水,沒理他。

林廣福湊上去:“掌櫃老爺?”

林玉嬋摔得暈頭轉向,一睜眼,看清了“送女帖”上的小字:“……無力贍養,願將親生女一口,名喚林八妹,送養於人……道光某年生,鎖骨下有痣……作價白銀二十兩,任由改名,將來長大成人,任從擇配,不得反悔……”

末了還有個小紅手印。顯然是林玉嬋“病死”之前按的。

她覺得世界真魔幻。十五歲的姑娘,花一般年紀,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在文書上用的量詞是“一口”。

“王掌櫃”彎下腰,仔細看她的臉和身材,又抽出耳後一杆筆,撥了撥她頭發。

“貨不對板,太瘦了!”他不滿地說,“原以為你家風水好,能養出水靈靈的女仔,現在這叫什麽?福相全沒了,不值二十兩了,最多十兩!”

林廣福憤恨地瞪了女兒一眼,咬牙說:“她怎麽就生病了呢!”

接著他仰起臉,悲戚道:“掌櫃的,您體諒體諒小人,要不是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誰忍心骨肉分離?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往日裏體格健壯,只是生了場病,這才略微瘦了。只消吃幾頓飽飯,保準肥回去……”

“十一兩,不能再多。”王掌櫃正眼沒看林廣福,鼻子裏哼出聲,“這年頭大腳妹仔哪個能賣到十一兩?你知足吧!”

妹仔就是廣東話裏的丫環。林廣福忙道:“腳可以纏的,你們隨便纏!她不怕痛!——只是十一兩太少,這女仔還有個弟弟,也許久沒吃飽飯了,掌櫃的可憐見!”

……

林玉嬋揉著腦袋爬起來,冷眼看著自己親爹醜態百出的還價。

當然買家也不客氣。他叫王全,聽口吻是一家大茶葉鋪的掌櫃,按理說應該不差錢,但卻也錙銖必較,把她渾身上下挑出幾十樣毛病,好像白送都不要。

林廣福見她醒了,如臨大敵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咬牙獰笑。

“還想跑?哼,我已向衙門報備,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洋人那,旁人只知你是我林廣福的女兒,也會把你送返我手裏!”

這話不是威脅,是常識。

在大清,子女是父母的私產。就算她逃出去打工,不管被誰發現了,都會熱心將她送回原生家庭。

就算流亡做黑戶,被官府察覺,就成罪犯。白天那個“擅離原籍”、示眾充軍的倒黴鬼就是前車之鑒。

大清的倫理價值觀當頭砸下。林玉嬋一顆心飛快下沉。

只要林廣福不死,她就是跟這個大煙鬼綁定的財產。要賣要殺隨意,跟奴婢也差不多。

這次是商鋪掌櫃,下次可能就是青樓老鴇。起碼這掌櫃的看起來對她沒有惡心的意圖。

抱著這個想法,她安靜看戲,直到雙方把價格談到十五兩。林廣福拿到銀子,雙眼發光,明明大熱天,他卻好似寒冷,雙□□替在地上蹦。

“八……八妹,以後你就是齊府的妹仔了,你要保重身體,聽話……”

他心不在焉地囑咐著。

“知道了。”林玉嬋冷淡地打斷,“別忘了找你兒子。”

十五兩銀子十五年養恩,這具先天不足的皮囊從此換個主人,全程沒她反抗的機會。

林廣福美滋滋點頭,銀子往懷裏一揣,出門往煙館的方向跑去。

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轉頭看到旁邊的衙役,一張臉立刻拉出笑紋,塞給他一個裝茶葉的小紙包,笑嘻嘻地說了些“辛苦”、“費心”之類的套話。

然後吩咐林玉嬋:“傻站著幹什麽?走啦!”

*

蘇敏官等在府衙外面的十字路口邊。

他讓渣甸大班先走,自己很負責地“等一下”。等了半天不見林玉嬋出來,只好百無聊賴地閱讀墻上的懸賞告示。

忽然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大煙鬼從小門裏出來,跑得飛快,留下一個手舞足蹈的背影。

隨後林玉嬋走了出來。不過她不是一個人,身邊跟了幾個大男人押送,其中一個油膩膩戴眼鏡的,不住催她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