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姑娘慢點走。”他在後面喊,“等等我。”

素以頭大如鬥,回身道,“小公爺,奴才還要提鈴呢!榮大總管打發人盯著我,要是誤了點可不是好玩兒的。”

她腳下沒停,很快出了啟祥門往夾道裏去了。小公爺是爺們兒,甩開兩條大長腿,三兩步就趕了上來。和她並排走著,溫聲道,“你也別氣,皇後主子心裏有數,不能就讓你這麽沒日沒夜下去。只不過礙著前兒萬歲爺才下的旨,不好一氣兒就去討恩典。唉,你看你病了,這會子還要提鈴,叫我真不好受。”

素以轉過頭看他,他戴著猞猁皮暖帽,領圈上狐狸毛出鋒,一張臉上下襯托著,挺漂亮端正的五官。兩只眼睛瞧人炯炯的,渾身透著精氣神。雖說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著調吧,但是人看著不壞。好說話,脾氣挺隨和,她也不覺得多討厭他,便笑道,“小公爺您太客氣了,我伺候喪事也沒白辛苦,您看福晉包了紅包,才剛皇後主子又賞金瓜子。我一個做奴才的,本來就是份內事,接賞已經受之有愧了,您還這麽掛著心,叫我說什麽好呢!真是詩禮人家出身,這份度量體貼叫奴才暖心得很呐。”

小公爺受了誇獎樂顛顛的,心滿意足的勁頭全掛在臉上了。探了一根手指頭進帽沿搔頭皮,把帽子頂得上下顛騰,“該當的,什麽叫奴才?這不是進了宮才這麽自稱麽,等出了宮就是正經官宦人家小姐。你為我們家辦事兒,我不感激你不成白眼狼了?”

素以頭回看見這麽自謙的皇親,“我是旗下人,就算到了天邊都是萬歲爺家的奴才,出了宮也一樣。”

“姑娘真是明白人兒。”小公爺大加贊賞,又借著由頭使勁瞧兩眼,到底剛病愈,那巴掌小臉兒白條條的,血色不濟。他砸吧下子嘴,“不成啊,姑娘還是沒好利索,怎麽辦呢,要不我去見見萬歲爺?”

“別,您的好意我心領。”素以忙擺手,她現在的口碑不大好,再讓小公爺出面,叫乾清宮裏的主子爺拿哪只眼睛看她?眼下實在是忙,沒工夫和他磨嘴皮子,只好蹲個福說,“您瞧今兒到點了,我手裏活兒撂不下。就在這兒分了道,有話咱們下回再說,成嗎?”

不成也不行啊!小公爺無奈點頭,“得,下回就下回吧!不過我問你,下回見著我,你還能不能想起來?”他是滿含著期望的,可她霎著一雙大眼睛愣愣瞧他,看樣子是不能夠。他自問最善解人意了,一錘手掌心,“這麽的,多見幾回就記住了。你要是隨了扈,咱們在熱河可以常見……嘿,這個想法真好!”

素以還沒回他話,他喃喃念叨著“真好”,背著手朝宮門上去了。邁開四方步一搖一擺的走著,大辮子垂到屁股底下,辮梢兒上系的寶藍穗子蕩蕩漾漾,一副旗下大爺作派。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只不過容易把聽客帶得摸不著邊。素以瘟頭瘟腦的扶扶額,把手伸進荷包裏攪攪,金銀角子碰撞得噗噗響,一大把還挺沉。

夾道走到頭,碰巧遇上妞子從永康左門裏出來,遠遠招手迎上前,把包袱往她手裏一塞,“我怕你來不及往回跑,尋了個借口到內務府辦事去。再過會兒宮門就下鑰了,你帶上東西過去吧!裏頭有水有幹糧,餓了就吃。”說著擡頭看天,“也不知道夜裏會不會再起霧,恁麽露天呆著,真怕你身子撐不住。”

素以嘆口氣,“我是賤命耐摔打,沒事兒。”

可不,家裏再擡舉著,進了宮就是伺候人的下腳料,有什麽可說的?忍著吧!妞子看她抱緊了包袱,悶著頭往乾清門那兒去了。

時候趕巧,正逢軍機處章京們下值出宮。她在八字影壁前站著,人家雖是不經意的一瞥,還是叫她渾身不自在。臉上熱烘烘的,丟人透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她挨著墻上花盒子,拿腳尖蹭蹭地,心裏說不出的淒惶。這黴運什麽時候才能到頭?以前沒覺得日子難熬,到了臨了不如才進宮那會兒。她這幾年做姑姑,體面還是有些的,現在罰提鈴,面子裏子都沒了。

自怨自艾一陣,鈴鐺掏出來,垮著兩肩往天街東頭走。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不爭氣,好不容易病了,誰知道這麽快病氣就散了,弄得不上值又不行。到底還是很虛,走路腳底下打飄。才站定了,拔長了耳朵聽梆子聲,那頭皇帝從乾清門上出來了。高高的個兒明黃袍子,即便離得遠,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派頭,一露面就震懾人心。

他看見她了,腳下頓了頓,沉著嗓子說,“你過來。”

素以本來打算跪下磕磕頭,送走了算完的,可是人家不,人家叫她過去。今天陰了一整天,昏昏的天幕倒扣著,連著那紅墻明黃瓦,還有鎏金獅子鎏金缸,樣樣都黯淡無光。她心裏打突,嘴裏應個嗻,硬起頭皮垂首上前蹲福。自己料著大概不妙,昨天說好了要隨駕往暢春園的,今早立馬托病賴了。索性一直病著倒好,偏偏這會兒又熨貼了,叫人怎麽不起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