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花瘦(第3/7頁)

“明早就要走嗎?”彌生嘆了口氣,是真是假摸不透,橫豎有求於他,也只有按他說的辦了。

她換了進宮前穿的衣裳,一件蔓草裲襠,一條熟錦袴褶。天冷了,入夜奇寒入骨。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過的鶴氅,她著人改短了,就像尋常婦人一樣,她偶爾也會穿亡夫留下來的東西。不為做給別人看,其實就是個念想。包在那寬大的鬥篷裏,會覺得安逸和溫暖。

太後這麽晚出宮城,但凡聽說的人都會很驚訝吧。孀居的寡婦夜奔,沒有規矩,不合常理。可是怎麽辦?她是沒有辦法。誰願意過得這樣動蕩呢?她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她也需要平靜的生活。她情願對著一盆花、一棵樹坐上一整天,也不想為了同她沒有太大關系的紛爭奔波操勞。

馬車到底比羊車快很多,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車輪碾過去,人都蹦起來半尺高。她抓著車圍子,恍惚有種逃難的錯覺。看窗欞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彌生心裏感到空前的乏累。其實就此遠走天涯,未嘗不是個好結局。如果能帶他一起走,他們兩個隱居世外,再也不計較朝堂上的得失,那對大家不是都很好嗎?

她被突然產生的念頭感動了,覺得看見了希望。走出那個牢籠,勸他放棄名利,她想試試。萬一成功了呢?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成功了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這樣想來簡直就是絕妙的主意!

她探身朝外看,渡過洛水出平昌門,再往南人煙逐漸稀少了。記得以前他提起過槐花林,那時候她並沒有太上心,沒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買下來了。只是初冬時節,葉子都落光了。十裏槐林在暮色裏延伸,枝丫縱橫,難掩蕭索之意。

車子上了一條筆直的小路,銅鈴叮當裏往前奔去,漸漸有亮光撞進視野裏來。一簇簇火紅的燈籠高高挑在枝頭,把這凋零的冬季裝點出別樣妖嬈的味道。

槐林深處有棟屋子,大木柞,黑瓦白墻紅抱柱。彌生走得更近些,看見門前的台階上站了個人,依舊是白絹紗的廣袖襕袍,習慣性地攏著兩手。見馬車杳杳駛來,臉上露出輕淺的笑意。待車停穩了,他上去開車門,門後的人攏著風帽,整張臉都掩蓋在茸茸的鑲邊後面。他認得這件大氅,雖然叫他有點不痛快,也不好立刻發作出來,只是隱忍著,將她一把抱下車。他沒打算讓她自己走,幹脆一氣兒送進屋子裏去。

彌生被他放下來的時候有點尷尬,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他也不言聲,把她的氅衣解下來,推開窗就扔了出去。她哎了聲,“我的鬥篷!”

他斜了她一眼,“到我這裏來,穿著他的行頭,你這是打我的臉嗎?”

她囁嚅了下,“那又怎麽樣!”

環境對人的影響其實很大,她在宮裏可以義正詞嚴,因為那宮闕給她壯膽,時刻提醒著她的身份,她自然而然就能擺出威儀來。可是一旦離開那裏,感情上沒有了支撐,她還是那個不怎麽上進,甚至有點唯唯諾諾的笨學生。

他踅過身去,“你不是有事來找我嗎?先帝看著,那可什麽都做不了。”

他說話總是這樣,一語雙關,能占便宜絕不錯過。她聽得心頭一顫,也不再兜圈子,只道:“輕宵說你明早要出遠門,我這麽晚來打攪你也是出於無奈。夫子神通廣大,我不說,想必也能猜到我的來意。”

他卻不緊不慢地朝月牙桌前去,指指對面道:“坐下說。”

彌生沒計奈何,只得落座。桌上有菜,有燒得旺旺的紅泥小火爐,看樣子他是打算同她暢飲幾杯了。他牽著袖子站起來給她斟酒,喃喃道:“你來的時候看見這林子的全貌了嗎?我半年前開始命人打理,就是盼著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間飲一壺酒。百年登基後我倒是閑下來了,得了空就來這裏,四處走走看看,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時間久了,一個人委實無趣……於是我就盼著你,我知道你會來找我。不論是於公還是於私,你總歸會出現的。現在你來了,我希望你是為我而來,不是為了無足輕重的外人。細腰,咱們敞開心來說,自打咱們分開起,午夜夢回,你可曾想過我?”

他眼裏有明亮的光,讓她莫名地心慌。她知道好多事其實並沒有什麽改變,只不過經歷得越多,越懂得自控罷了。

她垂下眼來躲閃,手指在酒盞的杯口摩挲,“以前的事是過眼雲煙,還記著做什麽?我今天來,也不是為了和你回憶往昔的。”

他沒有讓她說下去的意思,唯恐破壞了這良辰美景,端起杯盞踱到雕花窗前,淡聲道:“你不想我沒關系,我的確做了很多錯事,所以老天要我備受相思之苦。你知道那種日子有多難熬嗎?寢食不安,半夜裏會突然驚醒,然後整夜地睡不著。我沒法子可想了,只好回到卬否去。那裏的一磚一瓦都有你的影子,我在那裏坐上半宿,以為可以慰心,可是越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