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回

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她腳下沒有放慢半點,只顧悶頭朝前走。他在後面跟著,又不能太顯眼,壓抑著,有點無可奈何。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態有問題,卻總是控制不住,生怕有人覬覦,他時刻都處在防備中。這樣的年代,一個女人可以讓男人無措到如此程度,也算是個巨大的成就了吧。

他起先很著急,後來倒松散了。如今進了和暖的月令,春衫變得輕而薄。她是一副水蛇腰,雪緞垂墜下一步一搖擺,翩若驚鴻,宛若遊龍。她自己是不自知的,不懂那玲瓏的身姿有多讓人垂涎。慕容琤望著,既喜且憂。他好像是病入膏肓了,有了這樣的心態,後面的路恐怕舉步維艱。

然而沒辦法,硬了心腸也要繼續下去。他尚且拿捏得住分寸,江山美人孰輕孰重,總有兩全的手段來圓融。

她仍舊回膳堂,紮進人堆裏找載清,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給了他。慕容琤微眄著眼,站在門前不動聲色。太學生們看見他紛紛起身長揖,他掖著兩手接受參拜,視線卻未曾轉移,始終都在她身上。彌生回過頭看他一眼,略有些驚慌。他索性板起臉來,朝她揚了揚下巴,“謝彌生,你隨我來。”

太學裏人人知道她常被罰,大家對夫子冷言冷語的傳喚也見怪不怪,不過換了個同情的表情目送她英勇就義。他轉身朝遊廊那頭去了,彌生沒法,只有硬起頭皮遠遠跟著。他背手緩行,穿過迂回的甬道,在一片梅林前停下來。攲枝上冒出了新發的嫩芽,日光當頭照著,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但他的臉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彌生有些氣悶,以前難伺候是不假,現在越發無理取鬧了。謝集他們瞧不上六兄,那是他們勢利,眼光如豆。夫子是個博學的人,既然有肚才,就不該和其他人一般見識。

她雖年輕,原則還是有的。他憋著不說話,她也決定死不開口。不討好,不告饒,他發火是他的事,大不了受罰嘛!她頭回頂撞他,說到底還是比較怕的。可是牛脾氣一上來,就顧不上那麽多了。暗地裏嘀咕著,高興的時候又摟又抱,不高興了就甩臉子,把她當成什麽!

“我大約是弄錯了。”他突然道,“只聽你說放心不下,要過他府裏替他周全。我是想,無論如何他還未婚配,現在開府單過,你是待字的女郎,過從甚密總不好。我倒沒有別的意思,不過一時心急脫口而出。你……多包涵。”

他能有這樣的態度是破天荒頭一遭,彌生準備好了迎戰,誰知被他的這番話弄得氣性全無,霎時有點訕訕的。回頭反省一下,自己的確不大像話,他給了三分顏色就蹬鼻子上臉,卻叫他一個做長輩的先來屈尊賠禮。她灰溜溜低頭作了一揖,“是學生犯上,請夫子恕罪。我是不想叫夫子誤解我六兄,回話口氣沖了點,夫子千萬別同我計較。”復低頭又道,“我和六兄從小就處得好,聽不得別人說半句譏諷他的話。那件事就像個傷疤,揭開了血淋淋的。他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卻不得不活在冷眼裏。在我看來他是不是我阿耶親生的都不打緊,我認準了他是我阿兄,到死都要維護他。”

慕容琤看出來了,她雖然有點傻乎乎的,卻有一顆鮮活的赤子之心。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嘆,她長在富貴叢裏,並沒有沾惹到市儈的習氣。甚至是不問情由的,對弱者有天然的保護欲。別的女人想方設法依附強者,只有她,同情那些遊離在世俗之外的可欺的人。比如謝允,比如廣寧王……

“謝允的脾氣和我二兄有些像。”他微側過臉,眼梢的余光裏時刻留意著她,話裏帶了些雙關的味道,“你是見過珩的,他倒沒有別的憂愁,只是娶妻不賢。這種溫暾水的性子叫人頭疼,若娶個通達的王妃還能顧全些。只可惜王氏薄情,隨意地擺布他,比外頭人還不如。”

彌生不方便對廣寧王的婚姻發表什麽看法,畢竟別人家的事,願打願挨地也走到今天了。她掖著兩手道:“我六兄說,將來娶親不挑門戶。望族裏的女郎嬌養慣了,未必適合他。就是個小家小戶,只要品性好,照舊過紅火日子。”

他見她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不由笑道:“是謝允這麽告訴你的?哪個說望族的女郎就嬌貴?我看不是的,至少我見著的就和別人不一樣。”

彌生撇了下嘴,完全沒意識到他指的人是自己,“夫子見多識廣,咱們是不能比的。”

慕容琤聽她說“咱們”,這個詞匯裏顯然不包括他。他有些惱火,漸漸冷了眉眼,“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我見多識廣?”

彌生開始裝,裝得很傻很大意,“夫子沒有婚配,但是說親的總不會少。加上眼下不像前朝那麽守舊,閨閣裏的女子也在外走動的。不曾深交,見總歸見到過。再說府裏還有三位女郎,雖是敬獻的,出身肯定不至於差到哪裏去……”她絮絮叨叨半天,越說酸味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