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俗甚

“我只當你走了。”她現在看到他有些忸怩,日頭底下相見更是難為情。朝邊上挨了挨,讓檐角擋住臉上的陽光。

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很微妙,好像往哪頭靠都沾不著邊。說是情侶,實在夠不上。說是師徒,又好像差了一截子,鬧不清是種什麽滋味,不倫不類。

彌生還是比較謹慎的,心裏依賴他,絕不做在臉上。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下意識地規避叫他夫子,那是她的一點小小的私心。總覺得你啊我的,顯得更親近。

她怯怯地看他一眼,他嘴角含著笑,溫潤儒雅,不拿架子。她忙移開視線,心頭直蹦。這樣下去怎麽辦呢,以往三年也常見他,那時只有栗栗然,從沒有現在這樣心慌意亂過。自打他卸下了矜持清高的面具,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只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立刻變得局促不安。彌生惱悶地嘟起嘴,都怪他輕佻,好好的師父沒個師父的樣子。連累她像害了病,離他近了總是提心吊膽,擔心他一時興起,又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我走了你不尋我嗎?”他說,似笑非笑的樣子,“我看你在園子裏轉了兩圈,可是在找我?”

彌生笨嘴拙舌,不知道該怎麽回話,支支吾吾了會兒,岔開了問:“我原本也要找夫子去呢,年前叫我抄的佛經都抄好了,等回頭我送到衙門裏去。”

他唔了聲,“那個不忙,我先送你樣東西。”

彌生有些遲疑,“送我東西?是什麽?”

他撩起袖子把手托到她面前,自覺不好意思,便有些閃爍其詞,“回來的路上正遇上胡人賣兔子,無冬說你會喜歡,我就買下來了。”

彌生呀了聲,那兔子白顏色,眼睛並不像中原的發紅。小小的個頭,脆弱地輕顫著。她簡直愛到骨子裏去,不敢直接去捧,托著兩掌叫他放上來。他也幹脆,直接拎起了兩個耳朵,那兔子吊在半空中後腿亂蹬,她大肆嗔怪起來:“你做什麽,這樣它多疼啊!你瞧它兩只耳朵薄得像紙似的,你怎麽下得去手!萬一耳朵傷著了怎麽辦?”

那稚氣的嬌媚直叩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識到他的感情裏也有柔軟的部分。以往對人笑,笑起來沒有感情,都是浮於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樣,時時揪痛著,憐愛著。多相處一天,這種症狀就加重一分。他通醫理,知道無藥可醫,大浪襲來的時候只有仰著面迎接,即使吞沒也無可奈何。

他笑了笑,“不過是只兔子,你這樣緊張?我見那個胡人就是這樣提的,不是好好的嗎。”

“可見它在兔子窩裏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說著,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邊,我要對它好些。先搭個窩,再給它洗個澡,瞧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慕容琤一愣,忙聞了聞手上,簡直忍不住要犯惡心。慌忙到金井邊上捋袖打水,彌生跟出去,睃著他笑道:“夫子真是愛幹凈,男人家太嬌貴了不好。”

他轉過臉來看她,“又胡說八道。”

她低頭撫那兔子,微眯著眼,忽而從眼尾一瞟,“太嬌貴了不好養活,就和女人似的。”

他瞪她,“你膽子倒大,敢說我像女人?”賭氣似的補充了句,“你且等著,下回總要讓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這話是沖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覺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卻在話頭子上占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嘆,這是潛意識裏一直肖想的吧!心裏裝著她,時間久了就總歸生出別的念頭來。他茫然搓著手指,一遍遍地在清水裏滌蕩。好在他這點自控還是有的,成大事者……當忍得。

然而彌生對他的好感卻更進一層,在她看來夫子是極妙的人。雖然深不可測,但性格裏總有些溫暖可愛的成分。喜歡甜食,喜歡動物,最要緊的是愛幹凈。這點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強,據說有些人為了強裝不羈,動輒一個月不洗澡,弄得滿身虱子。所謂的風度雕飾到這個份上,真讓人哭笑不得。

那邊學琴的也散學了,來來往往都是招呼聲。彌生把兔子掖在袖子裏,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扮出疏離來,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風拂桃李的和諧景象。

彌生遞上帕子,他接過來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門裏去,遠遠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儀提著袍裾匆匆而來。到他跟前行了一禮,切切道:“我適才聽底下人說,今早大兄帶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關押起來了是嗎?”

彌生愕然擡頭,竟沒想到常山王就這麽倒了台,這仇報得也忒快了。

慕容琤皺眉掃了令儀一眼,“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沒有教導你莫問國事嗎?”

令儀打個寒噤,訥訥道:“我是心裏急,一時忘了忌諱。可這既是國事也是家事,兄長出了紕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