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俗甚(第2/6頁)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筆,同大兄求情,你去試試。”他冷冷別過臉,“人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我該說的該做的都盡了心力,事到如今且聽大兄發落吧。你別逗留,快些回宮去。阿娘那裏多寬慰些,這才是你的孝道。”

令儀聽了怏怏的,知道這位阿兄素來鐵面無私,再黏纏也沒用。只好肅了肅,蔫頭耷腦地去了。

他斂袍穿過垂花門,彌生從後面趕上來追問:“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獄了?”

“這還有假嗎?”他仰起臉,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鑲了層金邊。他對著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說過要替你討公道,不論早晚,絕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彌生跟在他身後,聞言又覺躊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對三千太學生時大氣謙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雞腸,現在處理六王的事上,又明顯的睚眥必報。這樣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腳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溫雅寬厚,她看著那個瀟灑的身段,頭一回感到無比的陌生。

腦子胡亂想著,隨他進了正衙裏。進門就見他翻書櫃,捧了個木櫝下來,把裏面的書全掏空了遞給她,“這個做兔子窩,別抱在手裏,臟。回頭讓她們墊些棉絮進去,這會兒天冷別給它洗澡,會凍死的。”

她甕聲答應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擱在匣子裏,邊打胰子邊不住地覷他。他抱著胸帶笑道:“怎麽?不會洗手嗎?可要為師幫你?”

彌生懂得察言觀色,見他唇角結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懷好意。心頭只是小鹿亂撞著,忙收回視線老實盥洗,一面躊躇著問:“六王殿下怎麽冷不丁地入獄了呢?”

他拿拂塵撣掃案頭的塵土,頗為漫不經心,“世上走一遭,過於外露總落不著好處。聰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樣的性子沒有不吃虧的。事還沒辦,大刀扛在頭頂上,誰不知道他張牙舞爪的蠢樣子?早有人看他不順眼,這麽個下場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點避重就輕,彌生倒沒有別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沒那麽大的臉子能把個王侯拉下馬,但看夫子深惡痛絕的神情,她又婦人之仁地覺得常山王可憐。

“夫子也不待見他嗎?”她說,“到底是一母同胞。”

他回過身來,臉上陰雲密布,“你覺得我冷血嗎?”

她猛地吃了一驚,忙不叠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眼光微微顫動了下,調向別處,“我原先倒沒有那麽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這也是實話,雖然鏟除六王是他肅清道路必須的一步,但確實如他現在說的,經過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說冷血,他也不否認。其實慕容氏的血液裏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間並不像一般祁人那麽和睦。就算表面和樂融融,私底下一點口角都會累積成深仇大恨。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著一點什麽就無限放大。因為爬得越高,離死亡越近,沒有人願意讓自己成為活靶子。

她低頭絞著腰上的流蘇,大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有些戰戰兢兢的。他嘆了口氣,“聽說晉陽王命人給你送禮了?”

她唔了聲,“我是想等你回來同你商議呢,要不要把東西原物退還他?無功不受祿,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還沒謝他,倒反過來讓他破費。”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麽?”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還有兩卷琴書孤本。”她囁嚅著,“打發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著衣角的樣子像是受了欺負似的,他看著好笑,“我又不罵你,你做什麽這樣?”

“我怕你生氣。”她很快地回答,然後又詫異這個擔心莫名其妙,為什麽會怕他生氣呢?

她嬌柔的臉刻進他心底,像沒開鋒的硯台,墨塊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淺淺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難免感到疼痛。他軟化下來,“我不生氣,是他自願送,又不是你問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麽,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東道還了他的情就是了。”

彌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還的,可是既然他這麽說了,她自然要按他說的辦。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廣,沒有半絲雲翳。春日裏難得有不刮風的時候,這樣的天氣蠻適合練長卷書畫,因回頭道:“帶上筆墨,隨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軸和印泥邁出門檻,翩翩然朝遊廊那頭去了。

南亭其實應該叫弨弓亭,因為位置在太學以南,大家圖方便,直接稱之為南亭。

南亭不盡然是個亭子,那裏是片空曠的廣場。當年嵇康在太學任博士時為三千太學生奏《廣陵散》,選的就是這個地方。如今南亭已經是個統稱,代指道場和弨弓亭。從太學過來有段路,平常沒有大的集會用不上這裏,頂多書庫裏要曬書了才往這裏運。弨弓亭地方寬綽,寫了長卷方便出風陰幹……他是這麽解釋的,彌生當然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