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刀映遠山春

有些人見了很多面,仍然生疏,這是不投緣,強求不來交淺言深;有些人見了一面就能情投意合,知道這個人是可以深交的朋友,可以從天南聊到海北。

嚴峰和月漣漪之間,大概就屬於後者。

這兩個男人身上無疑是有著某些相似的地方的,這種相似不體現在舉止,言談,外貌,而是藏在他們的心裏,是一種如出一轍的執拗。這種執拗說好聽了是對於優秀的執著,說難聽了就是死犟,不肯服輸。江湖上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齊名,也不是沒有道理。

刀映遠山春,劍上月漣漪。

他們聊了很多事,有塞北的風霜,也有江南的煙雨,那些事都很有趣,但是沒有用。大家都不是傻子,八方衙如今說是跟嚴家沒有關系,然而誰要是信了,誰才是真的傻子,嚴家仍然是八方衙最鋒利的一把刀,而嚴峰,無論他承認與否,都是這把刀最鋒利的刀尖。嚴峰雖然使刀,習得卻不是嚴家的刀訣,江湖上不知道他的師承,便猜測他師父是八方衙現任的總捕頭白梔香。

月漣漪在試探嚴峰,然而試探來試探去,也沒找到一點可以窺探的破綻。他不覺得嚴峰在防他,但嚴峰說話確實滴水不漏,不是一位能夠輕易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間的人物。他雖然因此覺得懊惱,心中感到些許煩躁,卻又不禁湧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喜歡跟與自己在同一水平甚至比自己更優秀的人交往,本來就是人之常情。

嚴峰看過了明月樓飛檐一角被風吹動的檐鈴,目光又移向那條靜默的秦淮和岸邊的垂柳,燈火在秦淮河上披了一層流動的光影,和晃動的水紋一起,輕輕柔柔地籠絡了這一江夜色。他今夜已然喝了很多酒,卻沒有絲毫酒醉之色,雖然和月漣漪談笑風生,目光卻比平常更清醒冷靜。他坐得很隨意,長腿一曲一放,側著身子,背靠欄杆,一只胳膊放在欄杆上,一只胳膊就放在曲起的膝蓋上,而他的刀在腰後,被圍欄抵住。

這不是一個適合拔刀的姿勢。

月漣漪不無憐憫地想到,他喝完了最後一口酒,放下酒杯時,問出了今夜的最後一個問題:“遠山,一葉老人的另外半張船圖,當真在你的身上?”

這是一個很突兀的問題,但並不出人意料。

嚴峰將手中酒杯倒了個個,夾在兩指之間,失笑道:“平波,在與不在,又有何區別?”

月漣漪便斂了笑意,也是一嘆:“你說得對,確實是我多話了。”他話音未落,先摔了酒杯,起身,拔劍出鞘,手腕側翻,霎時劍光傾瀉而出,如九天銀河直落,攜有蛟龍擺尾之威。然而河流勢大,卻無法移山填海,蛟龍靈活,卻難以力挽狂瀾,橫在他們面前的,是萬重春山。

月漣漪的劍尖只觸到了嚴峰的刀鞘,而嚴峰的刀刃,橫在了他的頸旁,一絲極細的血線在月漣漪咽喉處慢慢顯現出來。

此時,月漣漪才聽見酒杯撞到墻上碎裂的聲音,是嚴峰在揮刀之前,先拋出了兩指間的酒杯,將他的酒杯打飛出去。

月漣漪神色復雜,有不甘,也有欽佩,春山能排在月亮的前面,果然並非虛名。然而他自知心中所求太多太雜,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他道:“我果然還是稍遜你一籌,可是遠山,你看看你的周圍。”垂柳的陰影裏,秦淮的光影下,留雲樓的屋檐上,全部無聲地顯露出了弩箭的幽幽寒光。若非酒杯碎裂的遲了一瞬,如今嚴峰不說被設成篩子,也必然要吃些苦頭了。

“你應該知道,明月樓最不在乎的,就是自己人的性命。你若是剛剛沒有心軟,直接一刀殺了我,沒準現在已經突出重圍。可你偏偏選擇了放過我,又有什麽用呢?”月漣漪輸了,心知自己已再無機會,將那把軟劍慢慢地收回了鞘中,發出一聲光滑而漫長的入鞘聲,恍如嘆息。

嚴峰卻笑道:“平波此言差矣。”他話音未落,突然如鷹隼般向欄外一躍,上方的弩箭撞上了他橫在背後的刀鞘,柳樹上射來的弩箭震得他橫在前胸的刀刃一聲長鳴,顫動不已,最後兩支從水下射來的弩箭,擦著他靴底射中了屋頂飛檐,擊落兩塊碎瓦,水下的那兩位猛地從水中躥出來,提刀從下往上迎向嚴峰,要攔住他從水中遁走,心知弩箭一波不中,他們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嚴峰在空中側身,從二人揮刀的空隙間險之又險地橫穿過去,衣袖翻飛出獵獵聲響,卻遮不住夜空中乍現的兩道雪亮至極的刀光。他揮了兩刀,卻只有一聲錚然刀鳴,而後他毫不留戀地收刀入鞘,一頭紮入水中!四道弩箭緊追著他射入江水,卻只射中了一件被脫下的錦藍色寬袖外袍。那兩具屍體,這時才頭身分家地落入水中,鮮血從斷掉的脖頸處噴灑出來,染紅了半扇船舷。柳樹上的人趕忙跳了下來,掀開了那件錦藍外袍,卻已連水紋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