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風雪夜歸人

太上皇到底沒熬過冬盡春來, 於正月二十一日崩殂。

天下皆縞素。

因太上皇老聖人留下遺詔,於是敕諭天下:音樂、嫁娶,官停百日, 庶民一月。(注)時人無不稱贊先皇仁厚愛民。

太上皇大行,宗室上下需守制二十七個月,皇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即可出孝。但當今與太上皇感情深厚,況且皇帝本性較真,雖持服一節上並未違拗遺詔, 但一直到官民釋服, 當今都從未留宿後宮, 筵宴音樂更是一概不聞, 常服及飲食皆格外克制,大有同宗室一般守足二十七月“國喪止孕”之行。

於是都中雖已除孝, 但臣民皆不敢肆意筵樂,閏四月好幾個嫁娶吉日都荒廢了,偶有幾件喜事,也將大紅花轎換做了藍呢轎, 十分低調。但這終久是外面情形, 並不多影響各家各戶關起門來的小日子。

何況因聖上嚴正姿態, 朝中上下反比去歲冬日更安穩些,不論宗室貴戚, 還是大臣勛貴,誰都不敢在皇帝正悲慟的時候撩虎須。前朝如此, 後宮亦如此:幾位皇子規規矩矩學文習武,皇子們的生母也識趣靜守,大內頗有風平浪靜之勢。可到此情狀才真個是悲喜自知——喜得自然是已有皇兒傍身的娘娘們, 在新進來這好些嬌嫩花朵的當頭,憑白多出近三年韜光養晦的時間。悲的則是方入宮才新封了位階的諸位嬪禦了,空度年華不說,想也知道為先皇守制的這三年不知積壓多少正該指婚的宗室子弟,後年必得再開征選,到時候又有許多新鮮美人兒入宮,出頭之日難再了。

薛寶釵便是這該悲憂傷愁中的一員了。她雖封為貴人,屬於這一次新進妃嬪中品階較高的一些兒,但因她未有封號,於是得排在如婉昭儀、康貴人、敏貴人及幾位已獲招幸的選侍之後,地位不上不下,既不好屈就依附只比她高一點兒的婉昭儀之流,也無好處引旁人來依從她,於是旁人看來更加尷尬。

薛姨媽和薛蟠才高興了兩月,轉眼間就急的心火燎燒,偏薛姨媽無誥命薛蟠無官職,一丁點兒都幫不上忙,只好忙不叠的去求王子騰。只是卻不是早年王子騰想在內宮扶植勢力的時候了,若非薛姨媽弄出的那出金需玉配的風波,王子騰本不打算要親族侄女甥女兒入宮的。

因禍得福也罷,陰差陽錯也好,寶釵入宮得封,隨薛家一時狂喜一時衰頹,王子騰是不肯摻和其中的,更甚者,自寶釵得了貴人的品階兒,王子騰就上本請辭京營節度使之職了。如今更是已舊傷復發為由告假在家,以表請交兵權之心固執堅定。做官一向也有個“不進則退”的說法,薛姨媽等人自然分外不理解王子騰這樣做派,可李夫人卻深為贊同,為子孫計,留有余地後路才是上策,因在薛姨媽勸說又訴苦的時候道:“急流勇退謂之知機,老爺如此,正因外甥女封為貴人的緣故。”

薛姨媽哭道:“難道還是寶丫頭阻了她舅舅的路?大內的娘娘們出身名門的多呢,沒有這道理。”

李夫人正為杜仲、宋辰被調任遼東的事不舍,只不過因這是王子騰與陳子微等人為孩子們盤算謀劃的才沒有反對,此時她正難受,哪裏來的耐心聽薛姨媽這些見識淺短的話,只道:“娘娘們卻沒有一個和尚給的個需要玉才配得起的、鏨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鎖!頂著這個名頭兒,你以為孩子在大內裏頭是好過的?前兒老爺還說此時沉寂對薛貴人來說是福不是禍,倒能躲過去好些算計針對,如此過上二三年,便是有心人重提舊話也無妨了。薛貴人事事小心低調,何嘗不是受拿東西所累的緣故,貴人先前遞話出來要姑太太‘保守家業、切勿招搖’的話你也忘了?”

薛姨媽心中害怕,越發猜疑道:“怪不得夏太監打發人來說貴人在宮裏的日子不好過,需要銀子打點。可見寶丫頭果然極苦,是我害了她……”

李夫人一聽,登時望過來:“什麽時候的事情?怎麽說的?你可給了?”

“三日前的事。”薛姨媽說那小太監登門也只說了這麽兩句話,要了六百兩,她額外給了些,添足了一千銀票托他帶進去了。

“蠢!”李夫人氣的一拍炕幾:“你慣來愛問個主意,當時怎麽不打發人過來問問你哥哥,問問我?這會子話不趕到這裏,你還沒打算說呢!往日看你行事也有章法,怎麽如今越發昏聵了?”

薛姨媽被李夫人唬了一跳,心內越發惴惴,忙拉著她的手問:“嫂子,不過給了寶兒些銀子打點,難道哪裏不對?”

李夫人想起她往日支撐家業是多虧了寶釵扶持,如今寶釵進宮,這小姑子無人勸誡,難怪如此倒三不著兩,只好按捺住火氣:“早些年多有太監勒詐勛戚的事,此一則必也是如此。一則時候不對,國孝當頭;二則宮規嚴正,誰敢將‘打點’說到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