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劉協話音才落, 就見北方烏巢大火沖天而起。

早在岸上等候的淳於陽,此時領兵而出,只留兩百郎官與一千士卒守著皇帝。

而此時, 曹昂的全副心神都被皇帝方才一語占據,非但無暇去看那火光, 也未曾看一眼馬蹄聲紛雜中離去的淳於陽等兵馬,驚怔之下, 顫聲問道:“難道陛下欲追隨堯舜聖德, 行外禪之舉?”

禪讓,又分為讓給同氏的內禪, 與讓給旁人的外禪。

皇帝既然說出“何必歸於劉氏”這等話,那非但是否決了後繼者一定是劉壽的情況, 連高祖子孫都全盤否定了。

以曹昂在同時代算得上進步的思想來說,當下能想到的,便是上古五帝時的禪讓制度。本朝雖然也有皇太子劉嬰禪讓給王莽之事, 但後人歷來是不認的, 只說王莽篡漢。

“堯幽囚,舜野死。”劉協一哂,淡聲道:“天上哪怕會落金子, 都不會落皇權。”

不管後人怎麽修飾,儒家怎麽著書稱贊,說上古禪讓是大賢大德;但根本上乃是坐在帝位上的人, 已經失去了國家的實控權,不得不讓出位置來。禪讓聽起來謙恭有禮, 然而揭開禮義廉恥的遮羞布,底下仍是血淋淋的政權爭奪與赤|裸|裸的野心欲望。

曹昂從震驚中慢慢回過神來,直直望著皇帝, 目光中難掩擔憂,關切道:“陛下為何會作此想?”既然從來禪讓,都是在位者不得已之舉,可如今皇帝實權在握,怎麽會生出這等想法。

風華正茂的大漢天子,雖然生在動蕩的時局下,但聰慧果決,已然收復帝國西部,就算是與袁紹大戰在即,可皇帝一直表現得信心滿滿,怎麽會想出皇位不必留給劉氏這等事情來。

難道是皇帝信了道家又或者佛家的話?還是信了術士?

曹昂匆匆在記憶裏搜羅著,生怕是他錯過了什麽蛛絲馬跡,然而他印象中的皇帝,非但不信幽冥之事,甚至有些不敬鬼神。

那怎麽會,想到這樣的事情呢?

劉協望著靜靜的濟水,再開口時,一一數道:“炎帝傳位八世,歷時五百三十年。夏朝傳位十四世,歷時四百七十余年。商朝傳位十七世,歷時五百余年。周朝傳位三十二世,國祚得享近八百年。秦二世而亡,至於本朝,至朕已傳位二十九世,近四百年光景。這兩千七百年的歲月裏,共計百余位的皇帝裏,真正有能力有手腕,坐在帝位上能利國利民的皇帝有幾人?而滿腦子膿包,只憑沾了一個好姓氏,實則除了禍國殃民,什麽都不會的皇帝又有幾人?”他沉沉一嘆,“後者比之前者,倍矣。更不必說其中渾噩者。”

桓帝與靈帝,荒唐舊事,還在眼前,此話無可辯駁。

曹昂感到自己已經摸到了皇帝的用意,可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無法開口,只能聽皇帝繼續說下去。畢竟就算是農人之家,也會偏重自己的兒孫,要將家中薄產都傳給子孫;更何況是富有四海的帝王呢?更何況是富有四海還這樣年輕的帝王呢?

劉協出神想著,上一世他為秦二世時,如何做一個皇帝,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未知的挑戰。他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只是為了活下去保住大秦,已是拼盡全力,根本沒有余暇去思考改變政治制度這等大事。但是這一世,他有上一世的經驗,他清楚所有的帝王心術,明確掌握了事態的走向,因此夜半無人之時,得以停下來想一想,在做一個好皇帝之上,他還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麽。誠如孟德斯鳩所言,建國的領導者塑造國家的制度。他如今重整山河,不啻於再建了一個新的帝國。

他輕輕道:“待天下收復,民生漸好,朕選一位最合適的人,為朕繼任者,又何必在乎他姓什麽?又是誰的子孫。劉壽不會因為他是少帝之子,便不得參與這場競爭;就算是袁紹的後人,只要能擔得起這重任,又何妨給他考校一番?”他舉了兩個極端的例子,雖然聲音並不高亢,然而黑眸中卻閃著光,那是一種屬於理想主義者的熱情。這是他幾乎從來不在人前展露的一面,但是他自己清楚,心中的火種從來不曾熄滅過,只是因為知道身處的時代恐怕無人能夠理解他,所以只能讓那火種靜默得在他心底燃燒。

此刻,他把心底的火種捧出來,吹一吹,讓它在清風朗月間燒起一點光芒,要子脩看一看這光芒。

曹昂與皇帝相伴近十年,當下第一次聽到這等言論,既感震動,竟又覺得是皇帝會做出的事情。他細細回想從前皇帝泄露的只言片語,此時只覺“原來如此”。

曹昂已經習慣了每當皇帝有所提議,便立時跟進具體措施,此時顧不及心中撼動,已是順著皇帝的思路考慮開來,輕聲道:“您這是為萬民之心,可是此舉是要天下攘動的。陛下雄才大略,興許能把持得住局面,順利將這大好河山交給能讓您放心的繼任者手中。可是繼任者再選繼任者,天下形勢變幻,後來者未必還能有如陛下一般的手腕。一旦後來者不能服眾,便又是禍患無窮。”他其實還未能完全明白皇帝的意思,但已然被皇帝的態度感染,雖然語氣仍是一貫的溫和,聲音卻已帶了輕輕的顫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