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濃濃的咖啡冒著熱氣,淺棕色的泡沫星星點點。

杜戈爾的毛衣穿反了,腳上套的還是昨天的襪子,因為它們比箱子裏那雙幹凈的襪子更讓他感覺溫暖親密。

“還是用壺煮咖啡好。”他說,“你包裏有煙嗎?”

阿曼達掏出半包煙和十字鑰匙旅館的紙板火柴。“菲利普怎麽樣?你要不要給他送一杯咖啡?”

“不,讓他多休息一會兒吧。昨天晚上他可能很難受。”那瓶格蘭菲迪酒空了。

阿曼達拒絕了杜戈爾遞過來的煙,等他咳嗽完,說:“威廉,我一直在想……”

又來了。不可能再若無其事了,即便不是今天,也會很快進入議事日程。

“……依我看,有四個細節問題需要解決。”每說到一個問題,她就用指甲輕輕敲一下桌子,“一、我們必須消失,這樣,李就無法跟蹤我們,除非我們願意讓他這麽做(我知道,也許他已經沒有辦法跟蹤我們了,但是我們必須確認這一點)。二、必須想出一個殺死他的地點和方法。三、必須把他帶到那裏去。最後一點,我們必須這麽做。”

杜戈爾眨了眨眼睛。他甚至有點嫉妒阿曼達的直率。她已經把昨夜的含義完全消化吸收了,而他只是強咽下去的。但是,把問題以一系列現實需求的形式呈現出來也是一種寬慰。一方面,問題會變得極其簡單;另一方面,它讓你有事可做。

“李能跟蹤我們的唯一方式,”他慢慢悠悠地說,“就是開車。他需要把關系網撒得夠寬——我們必須假設他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可以把車留在劍橋,放在一個長期停車場裏,然後給租車公司寄去鑰匙和一些現金。”

“菲利普可以替我們做這件事。”阿曼達說,“萬一李知道了我們的真名實姓,菲利普可以用他的名字再租一輛車。”

“那鉆石怎麽辦?菲利普也能替我們處理那些鉆石——把它放在一個保險箱裏。我們倆一人拿一把鑰匙。以防萬一。”

阿曼達點了點頭。沒有一個人補充:這是以防萬一李殺死他們中的一個,或者兩個人都被他殺死。

“給菲利普編個故事很容易。”杜戈爾繼續說,“最重要的是,你要看起來像個落難女子;你要凝視他的雙眼,仿佛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男人……這樣就能奏效了。必須奏效,否則你和我就得在劍橋流浪,不斷地換車、去銀行,給李留下即便在睡夢中都能找到我們的蹤跡。”

說完這些話,杜戈爾懷疑自己是不是反應過激了。他相信李具有超能力,極力躲閃著腦子裏的那個陰影。他沒有一條準繩來判斷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有一種無所適從的奇怪感覺。另一方面……

阿曼達在說話。他暫時不去理會這種不確定性。

“好吧,隨你怎麽想。我不認為會有什麽大不同。反正,真正的問題還沒出現。”杜戈爾正在琢磨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突然,她的思維又跳躍了一下。“我想,必須看起來是個意外,無論是那個東西還是李都要完全消失。”她用手指碾碎了紙板上的一根火柴,然後費力地將碎了的火柴擺在沒有劃過的火柴頭周圍。

那根火柴仿佛到了生命最後階段的薊[1],是來自另一個國家、另一個時代的植物群。杜戈爾盡量不去注意它。他發現阿曼達務實的殺人方法簡直令人驚嘆——相比之下,他在塞德裏克不情願的協助下朝著那個方向付出的笨拙摸索顯得極其業余,簡直到了丟人的程度。她正看著他,盼望他能說點什麽。那些詞語從嘴邊掉落的方式好像它們出自他人之口:太粗糙,他無法清晰地表述出來。

“去一個荒涼的地方。把他弄到那兒做交易。用棍子擊打他的頭部。殺了他。”

他想起了馬爾科姆,那個熟悉阿姆斯特丹的朋友。如果他沒進監獄,也許能幫上忙。馬爾科姆善於應對生活中棘手的問題。只要有可能,他就會盡量遠離麻煩。他的船停靠在薩福克郡的一個河口……

過了一會兒,杜戈爾端著一個托盤上了樓,托盤裏放著一壺咖啡、一杯水和兩瓶蘇打水。他敲了敲菲利普的房門,然後把門推開,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渾濁的空氣。

“小便先生”平躺在床上,下巴揚起,大口喘著粗氣。床很窄,是專門為兒童準備的單人床。床兩側的墻上擺滿了書和照片,照片大都是他上中學和大學時和同學拍的合影。謹慎的普利姆羅斯在床邊放了一只碗預防嘔吐。杜戈爾很高興地看到那只碗是空的。

他拉開窗簾。這是二月的早晨,天灰蒙蒙的,不過並不影響他看清屋內的所有細節:由碎布拼成的泰迪熊放在書櫥一端,菲利普昨天戴的領帶掛在廢紙簍上。菲利普微微動了一下身,杜戈爾問他感覺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