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與蓮

杏子懷孕了,快五個月,肚皮隆起,穿寬松的裙子也蓋不住,手總是下意識去摸小腹,如此敗露了。她才十六歲,醜事,只能從學校退學。孩子的爸是誰,她含含糊糊,說有可能是一起學畫畫的同學甲,也有可能是網吧網管乙,亂七八糟。

李晟帶著她去找同學甲,甲正在畫室裏練素描,出來的時候滿手抓一把瓜子,邊走邊嗑,面皮白白,個頭還不及杏子高,還沒有走近,就傳來一股乳臭味。李晟說了杏子懷孕的事情,甲驚得一把瓜子全撒在地上,嘴唇都在哆嗦,說:“叔叔,你別開玩笑,我還要考大學呢,這事情跟我沒關系。”他又轉頭向杏子,帶著哭腔,“杏子,你別害我,怎麽能多個孩子,太嚇人了。”教室裏面的學生們都探出頭來,窗戶狹窄,黑色的頭顱壘疊,十幾雙活的眼珠看過來,都是來看笑話的,杏子掉頭就走。父親跟美術老師說了幾句話,什麽也沒問出來,放同學甲回去上課了,他不信,杏子會喜歡上這麽一個鼻涕泡似的男孩。

“還要去找乙嗎?”

杏子點點頭。

但願乙能好點。

他們又去了杏子經常逃課上網的網吧,走進去,一個大平層,光線昏暗,幾十個電腦屏幕閃爍,電腦前坐著的都是十幾歲的孩子,香煙和臭腳丫子的味道像一塊無形的鐵板,裹挾著狹小空間,李晟很少走進過這種地方,他花了點時間適應光線和氣味,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確定不是自己的父母,仍舊安心玩遊戲,口裏喊著打打殺殺。乙坐在吧台,嘴巴上叼根沒點著的煙,比杏子大不了多少,燙了一頭黃發,鼻梁上一道疤,目光渾濁而粗野,杏子叫他,他說:“什麽事等會說,等我打完這把排位賽。”李晟繞進吧台,拉著他的衣領,往外拖,一直拖到門外,乙殺豬似的大叫,被李晟一腳踹到地上,又使勁踢了幾腳。他想打人,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想打人,忍住了。

乙知道這是杏子的父親,有身份,不敢作孽,爬起來,從兜裏掏出煙盒來,給李晟發煙,說:“叔叔,有話好好說。”

李晟說:“杏子懷孕了,你看著辦。”

乙彈開一丈遠,立刻搖頭,說:“杏子和我們好幾個人都玩過,怎麽不找他們,偏偏找我。”

李晟氣得又踹乙一腳,這次換他掉頭就走。

歸家已是傍晚,兩個人整天沒吃飯,李晟停車在路邊的小飯店,點了三個菜,吃上熱飯後,怒氣消解,他給杏子夾菜,把水煮魚裏的魚片都夾到她碗裏。

“你多吃一點。”他說,“不要餓壞了。”

杏子知道他要說什麽,忍著淚,飛快地往嘴裏扒飯。

“爸……”

“早點,”他壓低了聲音,怕人聽見,“把孩子流掉,明天我帶你去醫院。你再轉學到另一所高中,那裏沒人認識你,可以安心讀完高中。”

杏子愣了一會,說,好。她繼續扒飯,卻把臉埋進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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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第一次去網吧裏找杏子,是因為她連著好幾個星期沒去畫室,偷偷溜去網吧打遊戲。繪畫班管得寬松,老師沒注意,後來李晟覺得不對勁,打電話給老師,一對情況,大事不好,叛逆期來了。

連著幾夜,他在學校附近的網吧找杏子,一家接一家,像貓等耗子一樣細心,終於逮到。杏子戴著臟兮兮的耳機坐在角落,她看見了李晟,把耳機摘下來,臉漲得通紅,直直地盯著他,眼睛裏還返照著屏幕閃爍的光。李晟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走,我們回家。”

杏子跟著走出來,李晟邊走邊說,殷殷切切:“我把你接過來,是想給你創造一個好的學習條件,你要像你蓮子姐姐一樣考大學。你不要學壞了,要是現在就不好好讀書,過兩年你再回頭看看,追悔莫及。”

杏子不言語,左手抓右手,局促向前走。

他又說:“蓮子上高中的時候,讀書比你認真,成績也好,從來沒有讓我操過心。家裏有個這麽好的榜樣,你跟她多學學。她的成績從來沒下過全校前五,體育也好,短跑拿過省高中運動會的第三名……她都大學畢業了,你的老師們還記得她。”

杏子甕聲甕氣地回應著。

他瑣瑣碎碎地說了許多蓮子讀高中時的事跡,語氣和緩起來,說起大女兒蓮子來,總是無法掩飾偏愛,卻不知道這一句一句都戳在杏子的心口上,終於踩出了血。杏子邁開步子,走到前面,猛地回過頭,跺著腳朝他吼:“爸,我比不了她,你只有蓮子一個女兒,家裏的戶口本裏從來沒有我的名字。你也說過,我是不該出生的。”

李晟頓住,舔了舔嘴唇,說:“你怎麽能說這種話,你和蓮子,都是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