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蝴蝶

海芝穿著一身紅裙,被空氣擠壓成一支細長的箭,晦暗中擲向地面,在億分之一刹那,她整個人仿佛消失,下跌的只是她的裙子。她一直在我前面十米的地方,不遠不近,頭朝下,很快會抵達終點,而我隨後即至。只有在這個時刻,我發現黑暗看來寬闊無邊,其實只是一道扁而深的小門,穿過它的時候鼓蕩的風從地表上翻,扛著人,接著人,把墜落的幾秒鐘拉成一個長長的隧道,物理定律失去了作用,時間如此扭曲而漫長,長得我無法看見隧道那頭的亮光。余量太大,可供揮霍,足夠我在一些細枝末節裏停駐,張望良久。

人皮風箏,我想起來。

幼年,我和海芝在帆布廠的舊倉庫裏玩耍,那裏排列著許多陳列布樣的櫃子,櫃子上很多小抽屜,大部分是空的,有些藏著一些怪東西,比如剛出生的老鼠、大把的玻璃彩珠、過期的水果硬糖。有一次,我們從一個櫃子裏拖出一卷薄薄的皮革,皮革因潮濕生滿了藍色枯毛,看起來又有些瑩瑩的光彩,一拂一吹,顯露出深棕色的底色來。我們把它在地上鋪開,沿著皮革的邊沿尋找出它脖子和四肢的輪廓,它像是某種小型牲畜——羊或者小牛的皮,卻有著過分細長的手腳,上面寫滿我們不認識的文字。海芝的爸爸在一旁瞥見,走過來,說:“啊,那是我早些年在西南買的人皮。”我們聽他這樣說,嚇得立刻跳起來,彈簧似的躲開。他走過來,輕手輕腳地把那張人皮撐開,放在大桌子上,用銅鎮子壓著四個角,於是它那人的模樣更顯出來,疼痛地曲卷著,如同一個幹癟的嬰兒。

“我去西南跑運輸的時候,在古城的市集上買到它,小攤上壘著成堆的珊瑚、蜜蠟和松石,我走過去,只看不買,直到攤主打開一個經筒,緩慢地從裏面扯出一張人形皮子,對我說,這是百年前的人皮經,我看呆了,不知道為什麽有點著迷,花了一百塊錢買下,帶回來,隨手放在這,不小心就給忘了。”

我一直想拿它做個風箏——海芝的爸爸說。

後來我和海芝在菜市場看見有人賣青蛙,小刀子向肚子劃過,帶走內臟,手掌蓄力,用力一擠,青蛙的身體就和皮膚失去了聯系,再一甩,猛地將那一層皮擲到地上,發出吧嗒一聲,手上只留一只光白無皮的青蛙肉,指骨分明,不停地彈跳,還活著似的。滿地都是血和皮,鹹辛味漫蒸上來,我的脊背涼颼颼的,海芝也看愣了,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層人皮,各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掩著鼻子跑走。我們想,失去皮膚一定很疼吧。

海芝的爸爸果然用那層人皮做了個風箏,他用細鐵絲撐出一個架子,竹枝做骨,接上巨大的風箏線輪,又用紅色顏料在中心部位畫上一只大眼睛,於是那張人皮重活過來,瞪著一只失真的眼。他把風箏掛在布樣間裏,我和海芝便再也不去那裏玩耍,因為那只眼無時無刻不盯視著我們,我們都看見了那只眼睛眨巴,紅色的瞳孔迸著光,在眼眶裏打轉。我們跟大人們說起此事,他們只是笑,以為那些都不過是孩童的異想天開,畫上去的眼睛怎麽會眨。風箏很重,足有四五斤,需要大風天才能飛上天,海芝爸爸一直在等,說要帶我們去放人皮風箏,但六月無風無雨,七月一潭死水,八月份才起了一點微風,那張風箏靜靜掛了三個月。我和海芝都快忘了這回事,九月第一天,知了突然停止轟鳴,台風來了,雨還沒來,風大得要把一切拔起來,海芝的爸爸沖進我家,把我們兩個小的從沙發上抱起來,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奔到布樣間取下風箏。我和海芝跟著他,飛快地往壩子上跑,我們要在雨下來之前,把風箏放上天。

黑雲壓在頭頂幾米的地方,不停翻湧。

我和海芝舉著風箏,海芝爸爸拿著線輪,站在離我們二十米遠的地方。

他大聲喊:“放手!”聲音被風吞咽,勉強才聽清。

我們脫開手,風箏迎風而起,跌宕幾下,栽落在地,我們跑上前撿起它來,又迎著風,盡力舉高,放手,風箏又跌落,如此反復幾次,它才上天。海芝的爸爸抱著線輪,一點點放線,我和海芝仰頭,看著風箏斜飛,被一根遊絲扯住,搖搖晃晃地飛升,那只紅色的眼睛不停地眨,越來越小,幾乎沒入雲中。一百米的風箏線很快放完,海芝的爸爸被勁風拽得小跑,風箏線繃得直直,快要撐不住了,海芝忽然大叫了一聲:“呀!”線應聲而斷,風箏失去了困縛,猛地往後一縮,被大風鼓著,飄飄搖搖地飛走,不多一會兒,掉進渾濁的江水中,翻騰幾下,便消失了。

海芝爸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抱著空的線輪,朝著黑雲看了一會兒,往地上一蹲,兩頰蒙著灰翳,然後從腳底板運一口氣出來,長而重地吐出去,頭埋進了膝蓋圍成的窩裏,他那時候三十歲了,看起來仍像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子,穿著一件黑色的老頭衫,一頭卷發被風吹亂,如蓬亂草,而草籽散落在風中。我們那時候小,只有七歲,剛剛知道惆悵是什麽,表現在臉上,就是那種垮著嘴、雙目放空、眉毛蹙起的表情,我們不敢靠近他,也不敢離開,舉目一望,原來除了我們仨,四下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