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傍晚

從此日向前倒推二十三年零四天,大晴天,春水肥,宜釣魚。

齊光在河邊站著,手裏握一根竹釣竿,太陽熾烈,曬得他滿頭油汗,他不停抹,抹不幹凈。

河不是大河,本來流向南面,繞著小城一拐,向東去了,很難釣上大魚,只有個頭中小的魚,然而也不多,肉質鮮嫩,適合燒湯。他已經站了兩個多小時,腿腳僵硬,一條魚也沒釣到,心裏正急,準備收竿回家,明日再戰。收好竿子,往波光粼粼裏一看,光亮裏漂著什麽,一沉一浮,像個巨大的塑料袋,又像個死羊死狗死豬,偏偏風往這邊吹,軟綿綿,那個東西一點點往這邊挪。齊光一直等在岸邊,想看看究竟是什麽,後來那東西漂近了,他才分辨出來,是具泡漲的屍體,那東西在浪的助力下,像還活著,一上一下地湧。一時之間,他也覺不到害怕,失神而專注地看了一會兒,頭皮被春風吹得發麻,腦子裏的風箏放得又高又遠。

直到屍體離他不到五米遠,能看見它的頭發絲如荇草波動,他才怕了,用前幾天才倒的青春期破鑼嗓子大喊——死人啦!

岸邊人聽了聲音,立刻聚來,也不知道哪裏有那麽多閑人,將那一爿地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齊光反而被擠到人群外,跳起腳也看不見,他怒得從那些大人的腿腳縫裏鉆,拱到最前面,只鉆出一個禿腦袋,往光亮裏看去,見個老者拿住一根毛竹篙,長長地伸出去,點在那個屍體身上,把它悠到了岸邊。是個長發女人,臉朝下趴著,黑色長發裹著頭顱,的確良的白裙沾上泥和藻,黃濁一片,河裏漂了有幾天,漲得像個碩大的皮球。

那個老者又叫了一個人來,兩人合力把屍體翻了個面。

“嚯~”人群集體抽涼氣,往後仰了一厘米。那女人死狀太慘,浸在水裏的那一半沒塊好肉,從手臂到腿,被魚啃得坑坑窪窪,臉上遠看是粉色的,近看原是皮膚被吃去了,露出的紅肉泡久發白。她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失去了面貌,也就辨不出來是誰。

空氣中彌漫著泥的腥氣、河的潮濕,人腐敗的臭。

齊光看了一會兒,覺得和在路邊上看見死貓死狗差不多,沒多大意思,便以倒車的方式從人群中後退,用大屁股把人推開,硬擠出去。退出比進來還要艱難些,附近的人聽說這裏有死人,來看的人多,幾分鐘小碼頭成集市了,毛估估也有上百人,都往前擠,像回巢的蜂,嗡嗡嗡。

齊光摸到了自己的竹竿,走到壩子上去,從鼻腔裏翻上來一陣惡臭,又想著那女人沒了皮的臉、被魚咬去的肉,早上吃的粥一下子沖到喉嚨口,一低頭,直接吐在柏油路上。他擦擦嘴,想起來點什麽,猛地把魚竿子往地上一丟,摔得哐當作響,吐了幾口唾沫。

“老子再也不吃魚了,媽的,惡心,晦氣。”

臨近中午,太陽蒙上一層灰,風裏有寒意,不像上午那麽暖融融,春末的天氣變幻快,最多傍晚就會下雨。到吃午飯的點,得回家了,他走下壩子,徑自穿過運煤的小鐵路,走進燈泡廠,去往蜷縮於廠宿舍樓的小家,按照推算,此時媽媽應該不在家,但她會做好飯菜,在桌上擺好,用盤子扣住,等著齊光來吃,最近她總是做涼拌蒲公英,因為到處都是,隨地可采。燈泡廠的墻角、水泥地裂縫裏,這些東西見縫插針,沾上點土就發芽,春雨一澆就抽條,有些長得細弱,有些長得強壯,媽媽早起去做體操,回來時會順帶掐一把。蒲公英的味道微苦淡澀,醬油和鹽也蓋不住那股青味,她說,苦的東西清肝明目,要多吃。

燈泡廠前年已破產倒閉,早沒了工人,四個車間,左手邊是第一第二車間,右手邊是第三第四車間,灰色外墻上爬滿爬山虎的藤,這會兒還沒有完全熱,葉子還有嫩色,生機勃勃。車間緊閉,大門都用大鐵鏈子拴著,再綴一把“宇宙”牌大鎖。鐵鏈和大鎖都染上層層銹跡,好些日子沒人動過。

齊光的爸以前在第一車間幹活,吹泡筒,這是燈泡生產過程中最有技術含量的活——拿一根一米五的空心鐵管,蘸上熱玻璃,吹上一口氣,再把玻璃溶液放進模具上,一邊吹一邊轉,吹得薄厚均勻,又圓又滑,成了,等玻璃冷卻一點,再從鐵管上摘下來,齊整整碼進箱子裏,整個過程不過三分鐘。齊光小時候最喜歡趴窗戶沿上看爸吹燈泡,只見他腮幫子一鼓,玻璃像氣球一樣脹開,再一擺弄,就變成了泡筒。他吹得又快又好,別人一天只能吹一百五十個,他一天能吹兩百五十個,所以他外號“二百五”。拉燈芯也特別好看,兩個人合作,一個人用大管子蘸上十幾斤的玻璃溶液,另一個人用管子挑住,拉麥芽糖似的,均勻往後拖,拉出一條細弱、透明、光燦燦的玻璃線,風幹凝固後,再由一人拿著小鏟子一截截打斷,那聲音“叮叮叮”脆生生,在耳邊跳躍。因為熱玻璃,車間裏無論寒暑都熱烘烘的,燥得人發慌,工人們光著膀子幹活,除了小孩愛看,婦女也愛看,她們走過車間時假裝看鳥,眼神追隨著鳥蹤,溜進窗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