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葛羅莉 1990年·冬天(第2/3頁)

當時,站在那具令人心碎的屍體前,我們都希望也都不希望那是我們心裏想的那個人。就這樣,在警方緩慢的調查和同樣進度緩慢的DNA檢定結果出現前,我們兩人互相微妙地依賴著也痛恨著對方。

我想你應該沒有忘記那段難熬的時光吧。

就在認出對方後的短暫尷尬裏,輔導中心的負責人從圈子中站起來,臉上堆滿了笑容迎接我。這時想要轉身離開已經來不及了。這念頭飛快轉過腦袋,我暗自喘了好幾口氣,穩定下雜亂的心跳,隨著負責人,假裝鎮定地坐到圈子裏。我記得除了我們兩人,其他三人分別是菲比、蜜麗安和凡內莎。

負責人傑森是團體中唯一的男性,三十出頭,細長的雙眼,肥厚出油的鼻翼上架著一副金框眼鏡。肥胖的矮短身材,不分季節地總是穿著短袖襯衫,上面系了條很多皺褶的黑色領帶。他老是一身濃郁的香煙臭味,仿佛他本身是一根人形煙鬥,走近就可以聞到。他介紹自己是攻讀心理學的博士,主攻項目為心理創傷領域。這位負責人在聚會中主導談話的內容,引領大家對陌生的彼此說出傷痛,進而互相舔舐傷口。

老實說,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相當不好。不是他不討喜的外表,而是我的直覺。這個人根本沒有過痛失親人的經歷,他只是照著從書上學到的知識,想盡辦法用我們的傷痕來印證他所學到的學術理論。

後來證明我的直覺對了一半。之後再跟你說吧。

總之,我們在原本就復雜的心情下相遇。在兩個月中,大約七次的聚會裏,沿著輔導計劃,大家逐漸地說出心裏的傷痛。但時間畢竟不夠,我的印象十分模糊,有些人說到一半便哭泣,哭到結束;也有些人支吾了許久,唉聲嘆氣多過講述內容,一切皆說得不清不楚。

就在最後一次聚會上,傑森告訴我們,這兩個多月的輔導情況比他預期的還要好,但因為S鎮的鎮長決心重建這棟老舊的活動中心,短時間內又無法找到合適的地點聚會,便在與開始一樣的倉促中,結束這種聚會。

我原本想與你繼續聯絡,但是直到聚會結束,始終沒見你私下向我示好。盡管我們在聚會上表面看起來總是非常熱絡,也是團體裏坦白傷痛最多的兩個人,但我仍舊無法得知你對我的真實想法,所以與你的聯絡便被截斷了。

就這樣過了五年。

提筆寫信給你的一個多月前,我記得那天是初秋十月的午後,打開窗子看見外面的天空,是一片湛藍的晴朗。天空一反多日的陰霾,呈現近日少見的清晰的藍天白雲。我當下決心出外走走,感受難得的暖和。

當我換上外出服,心情輕松地離開家門,踏上磚紅色的長街,想要邁開腳步,融入這片晴朗的天氣裏時,一陣既熟悉又陌生的音樂,從我即將跨越的轉角前方響起。

一批留著垂肩長發、綁著五顏六色的辮子頭、穿著寬大的牛仔褲配搭著格子襯衫和塗鴉T恤的年輕人,看起來像嬉皮雜牌軍,約十五到二十位街頭即興演出樂手,攜帶著喇叭與薩克斯風,間或有些吉他與貝斯,沿著S鎮中央的馬蘭倫大道進行演奏。而圍繞在他們旁邊的人群,緩慢地跟著樂隊的步伐,嘻嘻哈哈地行走。樂聲從那個轉角清晰地朝著我流瀉過來。

這種音樂,我此生只認真聽過一次,卻希望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生命中。音符此時像被賦予了真實的形體,如同影片般一格格放大在我面前。

這是爵士樂,一般人記憶裏輕松自由的爵士樂。卻甚少人知道,爵士樂源於極端濃郁的悲傷。

女兒在十六歲那年,某天從學校回來後,坐在正費心打理晚餐的我身後,口氣慎重地告訴我,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葬禮上一定要放埃靈頓公爵、阿姆斯壯,或者是任何人演唱的爵士樂。

“什麽!你說你有一天怎樣?”其實我馬上就聽清楚了她說的話,但是仍舊掩蓋不住她在我面前,在年老她二十五歲的母親面前提起這晦氣字眼的怒氣,於是停下正攪拌沙拉醬的雙手,提高聲調地質問她。

“我死了,如果我死掉的話,葬禮上一定要放爵士樂。”她的聲音充滿著一股奇怪的堅定。

“你這小女生怎麽回事!好好的說這些幹嗎?”我回過頭,盯著坐在餐廳椅子上的她。那時正從廚房右邊的窗子透進一道澄黃色的陽光,把她金黃的發色和無瑕得如同天使一樣的臉孔,籠罩在刺目耀眼的明亮中。

“媽,你不要管嘛,就記住我說的這個小小心願就好了啊!”

她語氣不悅地低下頭,打開她攤在桌上的一本小說專注地讀著。我沒有繼續與她對話,心醉神迷地凝視著這個上天賜予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足以讓我用全部的生命來換得的我的孩子。現在想起來非常諷刺,那時她的心裏一定充滿著無法言喻的悲傷,才會說出那種話,而我卻在那種時刻,沉浸在擁有這孩子的甜美感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