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葛羅莉 1990年·冬天

致羅亞安小姐:

你好!很冒昧突然寫信給你,希望你接到此信的心情,仍維持一貫的平靜安好。

此刻提筆寫信給你的我,五年多前參與“失去親人之心理輔導聚會”時,曾和你保持了將近兩個月的密集會面。然後在不可抗拒的外力下結束聚會,夥伴們也失散。經過漫長的時間流逝,沒想到在今天巧合相遇。

但是,我們彼此都很清楚,這並不是我們的第一次巧遇。

我不得不對你坦白:在我隨著年老而逐漸模糊的記憶中,對多年前的場景仍舊有著奇怪的、異常執拗的清晰印象。不知是否因為那些聚會場合總彌漫著如同食物餿掉的難聞氣味,進而在意識中產生了幽閉且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還是因為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竟在瞬間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的驚駭,讓這一切烙印下深刻的痕跡。

五年前,我在超市的公布欄上看見了那活動的消息。

活動消息的傳單張貼在數張商品降價消息的下方,一張粗糙慘白的A4影印紙,看起來像是隨意打上幾行字般漫不經心,整體感覺隱晦黯淡得無以形容。但我對那公布欄匆匆一瞥,被標題“失去親人之心理輔導聚會”之外的幾行簡述深深地吸引:

在您的心裏是否從未遺忘過逝去的親人?他們的身影仿佛如初地環繞在身旁嗎?是的,沒有人要求您遺忘或釋懷,但是您需要更大的力量,幫助您走出這一切!

很普通的宣傳字句。當時的我,停下約五秒鐘看完這些話,沒有多想,轉身走出超市,騎著腳踏車回到家,感覺臉上冷颼颼的,格外刺痛。我疑惑地舉起右手撫摸臉頰,發覺自己一路是空白著頭腦,下意識地不斷流著眼淚,狼狽地回到了家。我不得不承認,這些話輕易地掀開我心底隱藏多年的痛,讓我轉瞬間重新陷入自以為已經逐漸痊愈的傷痕裏。

我的獨生女安娜,在青春年華的十六歲那年,全身赤裸、面目全非地慘死在空曠的郊區草叢中。這件事發生在十年前,也就是我四十五歲那年。安娜先是離家出走,繼而失蹤,然後在警方幾乎要放棄漫長時日的搜尋後,被發現慘死在草叢中。

我在這裏先把這傷痛擱下不提,因為多年前的心理輔導聚會讓我們對彼此的傷痛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先來說說我們兩人的巧遇吧。

五年前,定期在星期三晚上舉行的輔導聚會,我記得是在街角城鎮活動中心的地下室裏舉辦。當時由社區的輔導中心做主,倉促地把鄰近學區淘汰的課桌椅集中於此,很隨便地清掃後就匆忙地舉辦了聚會。

我第一次參加聚會是在看見公告兩天後,也就是同一個禮拜的星期三,似乎迫不及待地準時參加。為什麽會那樣急切呢?我在聚會後回到家,曾靜下心來好好地思索過這個問題。

或許隨著傷痛被撕開,在潛意識中渴望自己被救贖吧。

就在星期三的晚上,我做完晚餐,把飯菜工整地擺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給我先生後,便匆忙地騎腳踏車到達活動中心。我仍記得那天晚上,在我居住的S鎮那條主幹道上,一切都靜悄悄的,除了呼嘯過耳的風聲。然而遠方細瑣的雜音卻從寂靜的夜裏竄出,聽起來就像海洋深處低沉的怒吼。

我到達活動中心後,推門進入前,在門口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跟隨著小盞黃色壁燈以及墻上的指示,踏進右邊地下室中。已經在房間中央圍成一圈的成員全都回過頭來看著門口的我。

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

我記得當天除了我們兩人,還有另外三個人,一樣面色灰暗地參與了聚會。盡管架在天花板上的燈光閃爍黯淡,空氣裏浮著一股淺淺的、不容易察覺的、但是只要有相同經歷的人就可以直接望穿的悲傷氣氛。就在這片漂浮著眾多混亂氣息的思緒裏,你的臉頰與輪廓,在人群中對我發出異常的亮光。

我深深倒吸一口氣,心想:是她!我認識那個女孩!我們在很久以前見過面,算是腦海中一個非常不樂見的熟人。

不管多麽慘痛悲傷,我想你也應該忘不了吧!

我四十五歲那年,也就是距離現在十年前,當時警方通知我到警局辨識女兒的屍體時,你也在現場。現在回想起來,十年前在屍體旁邊的你,與五年前在圍成一圈的團體中的你,擡起頭時的弧度與仰角,在我的腦海中,如同對照般一點都沒有變。

我們的認識真的相當不愉快,那過程便是:你與我都堅信,躺在冰涼的銀白色台子上,那具因發現太晚而全身被蟲子和細菌毀損、且被餓狼禿鷲咬嚙得難以辨識、勉強完整的發黑屍體,是你失蹤多年的妹妹,也是我失蹤多日的女兒。

我們都在對方面前流光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