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親(第2/13頁)

洗完澡後,我坐在自己的電腦前,瀏覽過去五個月媽媽發給我的郵件,想從裏面找出些許線索。但是,我失望了。自從4月份他們搬到瑞典之後,我就再沒見過我的父母。在歡送他們離開英格蘭的聚會上,我們共同舉杯,祝願他們退休生活快樂。宴會結束後,所有的客人,包括我父母最親密的朋友,都站在老房子門前向他們揮手告別。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叔伯姑姨,在我的印象中,家庭就意味著三個人,媽媽、爸爸和我——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就像三顆明亮的星星緊緊地抱在一起,周圍都是無盡的虛空。我們從未認真地討論過親情的缺失。但很明顯,我父母都經歷過艱難的童年,都被自己的父母疏遠過。我堅信,他們從不在我面前爭吵,正是源於某種強烈的渴望:他們要為我提供一個與他們截然不同的童年。他們的身上沒有傳統英國人的保守,他們善於表達自己的愛和幸福。日子過得好,他們會興高采烈地慶祝,即便遇到不順,也會表現得非常樂觀。這就是為什麽有些人認為我是溫室裏的花朵——我的世界裏只有美好,一切的醜惡都被隱藏了起來。我被保護得妥妥帖帖的。

那天的歡送會非常完美,在人們的歡呼和簇擁當中,爸爸媽媽開著車,滿載著自己的全部家當出發了,就像開啟了一次偉大的冒險。媽媽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情,她終於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國了。她離開那兒時只有十六歲。

在到達瑞典南部那個偏遠的農場後,有那麽一段很短的時間,媽媽還經常發電子郵件給我。郵件裏充滿了對美好的農場生活的描述,還有美麗的鄉村風情,以及當地人的熱情好客,即便其中隱藏了一絲微妙的感覺,我也把它歸結為自己的錯覺。過了幾周,郵件的篇幅明顯縮短,喜悅的感情也越來越少,可在我看來,這反而是正常的。媽媽一定是安定下來了,沒有時間去感嘆了。終於,她的最後一封郵件出現在我眼前:

“丹尼爾!”

沒有別的,就是我的名字,還有一個感嘆號。在回復裏,我告訴她郵件可能出故障了,有一部分內容沒有發送過來,所以請她重發一遍。我錯誤地忽視了這封郵件,一點也沒有多想,根本沒有注意到郵件背後可能隱藏的痛苦。

我不安地瀏覽著所有的郵件,想看看還有沒有其他被我忽視的問題。然而,沒有胡言亂語的跡象,沒有不規則的拼寫,也沒有令人困惑的浪漫幻想,她的寫作風格一如既往,大多使用英語,偶爾會夾雜一些瑞典語。我不得不跳過很多這樣的詞,盡管小的時候她都教過我。這讓我感到非常羞愧。有一封郵件包含了兩個很大的附件,卻沒有其他的文字信息。附件是他們的照片。我之前一定看過,但現在我的大腦裏一片空白。很快,第一張照片出現在屏幕上,灰色的天空下,是暗淡的谷倉和生銹的鐵皮屋頂,一輛拖拉機停在屋子外面。放大照片,我從玻璃的影子中看到了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我的媽媽。在閃光燈的強光照射下,她的頭仿佛被籠罩在明亮的白色光圈當中。第二張照片上,爸爸正站在農舍的外面和一個高大的陌生人交談。照片是從遠處拍攝的,拍照的時候爸爸應該並不知道。與其說這是一幅隨手拍下的家居照,還不如說是一張監視照片。在回復的郵件裏,我假惺惺地表示,我真的很想到農場去看望他們。我在撒謊。我並不想去那兒,從夏初到夏末,再到初秋,我用半真半假的含糊理由已經把行程推遲過好幾次了。

拖延的真正原因是,我在害怕。我沒有告訴他們,我現在和一個男人同居。我們已經認識三年了,而且我們正在討論結婚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愈加堅信,自己無法在不破壞家庭的基礎上解決這個問題。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和女孩子約會過,我的父母還會為我們做晚飯,他們為我的選擇而欣慰——那些女孩都是非常美麗、風趣而聰明的。但是當她們脫掉衣服的時候,我的心跳並沒有加速;和她們做愛時,我只能盡力表現得非常專注。我迫使自己相信,我能讓她們快樂,我不是個同性戀。一直到我從家裏搬出去之後,我才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並坦白地向朋友們承認。但這其中並不包括我的父母,我不是害羞,而是怕傷害到他們。我害怕會破壞童年的記憶。它應該保持完美。我的父母不遺余力地為我營造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氛圍,他們竭盡全力,發誓要創造一個安寧的、沒有傷害的伊甸園,他們從未放棄過,哪怕一次也沒有。我永遠愛他們。然而,聽到真相後,他們一定會覺得自己失敗了。他們會認為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他們會害怕我受到世俗的孤立與折磨,會被人欺負和嘲笑。可這不是真的。對我來說,青春期可謂一帆風順。盡管我的一些朋友遭遇過社交尷尬,但我輕松地度過了從少年到成年的那一步——我明亮的金發或許稍顯憨厚,但我同樣明亮的藍眼睛可一點都不顯遲鈍。我身姿矯健,相貌堂堂,無論在哪裏都大受歡迎。那些年,我天馬行空,心底的小秘密也沒有給我造成什麽困擾。我不會為它感到憂傷,也不願意過多地思索這個問題,可是現在,我害怕面對它。我怕我的父母會因此質疑自己的努力,質疑我們的家庭,甚至會質疑他們對我的愛,這對他們太不公平了。我甚至聽到自己用絕望的聲音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