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親

接到電話之前,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當時,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住在倫敦的一個小街區裏,就在泰晤士河的南岸。過去這附近曾經是一些倉庫和工廠,還有這座城市裏最小的公園。這是個8月的夜晚,天氣悶熱,一絲風都沒有。我累極了,只想快點回家去洗個澡。當手機響起的時候,我甚至考慮過掛掉它。但好奇心促使我放慢了腳步,用手指滑動口袋裏的手機,然後把它拿出來,貼在耳朵上——汗水很快就沾滿了屏幕。電話是我爸爸打來的,他不久前剛剛搬到了瑞典。這有點不對勁,他很少使用手機的,因為打到倫敦的長途電話費用很貴。手機裏傳來他的哭聲。我一下子愣住了,手裏的購物袋滑落到地上。我從來沒有見他哭過。從小到大,我的父母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我面前發生爭執。在我們的家庭裏,從未出現過暴力,淚水和齟齬也頗為少見。雖然,偶爾我也會察覺到氣氛有些緊張,但是不管遇到多大的麻煩,他們從未在我面前表露過。我問他:

“爸,怎麽了?”

“你媽媽……她有點不太好。”

“媽媽生病了?”

“我感覺太難過了。”

“因為她生病了?她病得很重嗎?媽媽到底怎麽了?”

他一直在哭。我只好默默地等著,直到他說:

“她老是胡思亂想,想一些可怕的事情。”

原來只是出現了幻想,並不是身體出了毛病,我松了一口氣,不過這聽起來還是有些不正常。我蹲下來,一只手撐在尚有余溫的龜裂的混凝土路面上,我看著一道紅色的醬汁從歪倒的購物袋裏流淌出來。過了一會兒,我問他:

“她病了多久了?”

“整個夏天都這樣。”

看來已經有幾個月了,但我什麽也不知道。我一直待在這裏,在倫敦。很顯然,爸爸保持了有事就瞞著我的傳統。正想著,他又說道:“我本來以為可以幫助她。或許是我拖得時間太長了,可剛開始的時候症狀一點也不明顯——就是有點焦慮和奇怪的言論,我們都沒當回事。後來她開始胡亂猜忌。她不聽我說話,誰的話也不聽。她說她有證據,言之鑿鑿地懷疑這懷疑那,其實都是些無稽之談和謊言。”

爸爸的聲調逐漸高起來,語氣越來越堅定,他停止了哭泣,恢復了言語的流暢。除了悲傷,他的聲音裏多了些別的東西。

“我原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或許她只是需要時間去適應瑞典的農場生活,可是事情越來越糟糕。現在……”

我父母這一輩人,除非受到了明顯的嚴重外傷,否則輕易不會去看醫生。對他們來說,與一個陌生人分享生活中最私密的細節是不可想象的。

“爸,告訴我,她看過醫生了嗎?”

“醫生說她是急性精神病發作。丹尼爾……”

媽媽和爸爸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用“丹”譯者注:丹是丹尼爾的昵稱和簡稱。來稱呼我的人。

“你媽媽進了醫院。她正在接受治療。”

聽了最後這句話,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我一度以為自己會驚叫,但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

“丹尼爾?”

“嗯。”

“你在聽嗎?”

“我聽著呢。”

一輛汽車從我身邊緩緩地駛過,司機盯著我,按了按喇叭,但沒有停下來。我看了下自己的手表,現在是晚上八點,今晚不會有航班起飛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出發。情緒的波動並沒有使我失去效率,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經過了最初幾分鐘的震驚,我們都恢復了常態——自控和克制。我說:

“我會預訂明早的機票,我一訂完票就給你打電話。你在農場嗎?還是在醫院?”

他居然還在農場裏。

掛斷電話,我急忙把購物袋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擺在人行道上。最後,我翻出了一瓶打破的番茄醬,我小心地把它拿出來,玻璃碎片上還粘著商標。我把它丟進附近的一個垃圾桶裏,走回購物袋旁,拿出紙巾擦拭剩余的醬汁。雖然根本沒這個必要——忘掉該死的購物袋吧,我媽媽生病了——可是瓶子完全碎掉了,番茄醬也飛濺得到處都是。況且,做點簡單的清理工作也可以幫助我恢復平靜。我拿起袋子,用比平時更快的速度趕回了自己的家——老肉餅廠樓上改造出來的一套公寓。我沖著冷水澡,琢磨著自己要不要哭上一場。該不該哭呢?我問著自己,就像決定是否該抽根煙一樣。這不是一個兒子應該做的嗎?面對這種情況,哭不是一個人的本能嗎?不過,在感情用事之前,我還是停了下來。在別人的眼裏,我一直是個鎮定的人,但在這件事上,我並不是冷靜——我只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一想到媽媽正在醫院裏接受醫生的治療,我就感覺不真實,我無法把情感宣泄在自己不了解的情況中。我不能哭,有太多的問題讓我根本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