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星(第3/12頁)

狄仁傑低下頭沉默了,半晌才又擡頭,溫言道:“家裏還有燒酒嗎?”

“有一些……”

“嗯。”狄仁傑點了點頭,“把燒酒拿出來,這兩天時常喝一些,多少能防一防。等小山子……去了,你也盡快離開此地吧。”說著,他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轉回頭問,“您方才說鎮上的老人都記得十多年前的慘狀?莫非這瘟疫近十年來沒有犯過。”

老婦人淚流滿面地點頭道:“是的,十年沒犯了。我們都快忘記這茬了,哪想到……”

狄仁傑的馬車又上路了。這次,沈槐沒有再說半句阻攔的話,只是一言不發地騎馬跟在車旁。車隊很快駛離人跡寥落的神仙鎮,在月影婆娑的寂靜山道上奔馳。走了大概有半個時辰,狄仁傑突然招呼馬車停下,讓沈槐上車與自己同乘。沈槐十分意外,但也並無二話,叫人過來牽好自己的馬匹,就入車坐在狄仁傑的對面。

車簾掛起,微微顛簸的車廂內清風淡入、暗香習習,如果不是沉重如鉛的心緒,這該是個多麽美好恬然的旅程啊。沈槐借著月色,注目端詳對面的老者,連日的焦慮和操勞讓這張衰老的面容愈顯灰敗,但花白胡須下緊抿的嘴角,又流露出懾人的堅毅和昂揚的鬥志。此刻,這位老人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對沈槐親切地微笑了一下,低聲道:“沈槐啊,我在伊州收到武重規送來的急信,就決定立刻啟程趕赴庭州。你倒始終沒有問過,那信裏寫的是什麽?”

“大人認為有必要讓卑職知道的,一定會告訴卑職。大人如果覺得沒必要,卑職問了也是逾越。”

狄仁傑凝神聽著沈槐的回答,微揚起眉毛,意味深長地道:“沈槐啊,你的確有許多地方與從英非常相似,但剛才這番回答,又和他截然不同。”沈槐詫異,狄仁傑含笑頷首,“從英對所有感興趣的事情,都會直截了當地向我提問,而絕不像你這般小心謹慎。當然,你們兩個會有這樣的區別,關鍵並不在你們,還是在我啊……是我的錯。”

沈槐愣住了,趕緊低下頭,竭力掩飾翻騰的內心。

“你看看吧。”狄仁傑從懷裏掏出書信,遞到沈槐的手中。沈槐仍舊埋首,接過書信匆匆讀完,禁不住驚懼地擡眼直瞪向狄仁傑。只見狄仁傑面色異常凝重,一字一句地道:“沈槐,你對武重規的說法怎麽看?”

“這……”沈槐猶豫片刻,還是堅決地道,“大人,說從英兄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出投敵叛國的行徑,這也太荒謬了!大人,沈槐死也不信!”

“哦,說說你的理由。”

沈槐又遲疑了,想了想才道:“大人,沈槐認為從英兄是個大義凜然的人,他斷不會因為兒女情長而喪失原則的。”

“兒女情長、兒女情長……”狄仁傑低聲重復著,目光中有種罕見的迷離和淒愴,良久,才苦笑著嘆道,“沈槐啊,自古有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啊。”

沈槐大驚失色,脫口而出:“大人!您,難道您也懷疑從英兄?”

狄仁傑搖了搖頭,淡淡道:“我怎麽會懷疑從英,不,當然不是。只是武重規的這封書信讓我深深地感受到,從英的處境有多麽兇險,他一定在經受著非同尋常的煎熬。”

沈槐沉默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大人,您不也在經受非同尋常的煎熬嗎?其實……沈槐倒覺得,正因為有您,從英兄不論面對何種狀況,他的心裏一定是有底氣的。”

狄仁傑的眼中流光一閃,勉強笑道:“沈槐,你還挺會安慰人。”他拍了拍沈槐的手背,又輕聲道,“為國為民,不論承受多麽巨大的考驗,做出怎樣的犧牲,都是我們這些人的本分,這不算什麽。只是人老多情,心裏終究還是會舍不得……就像剛才看到那對母子,我亦會忍不住想,假如把小山子換成景暉,或者從英,恐怕我、我未必會比那老婦人鎮定。”

狄仁傑的聲音低啞下去,沈槐只覺眼中一陣溫熱,沖動道:“大人,不會的!我們明天正午前就能到庭州了,您一定要放寬心!”

馬蹄得得,猶如急促淩亂的心跳,沈槐猶豫再三,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為狄仁傑整整背後的靠墊,沈槐竭力用平靜的語調說:“大人,您睡一會兒吧。等到了庭州城外,卑職就叫醒您。”

正午的夏日明亮而熱烈,把狄仁傑臉上縱橫的皺紋照得纖毫畢現。狄仁傑從沉睡中猛然驚醒,剛睜開眼,正好看見沈槐向他探過身來,小聲地喚著:“大人,咱們到了。”

庭州城的東大門,巍峨的城樓之上日光耀眼,守衛的亮銀鎧甲和刀鋒劍刃的光芒匯聚在一處,乍望上去幾乎什麽都看不見,只有明晃晃的一片在城頭上閃耀。城門緊閉,沈槐攙扶著狄仁傑下車緩行,周遭的曠野上亦是一片肅穆,和神仙鎮的情形十分相似,明凈的夏日綠意撲面而來,天高地闊的塞外勝景中,卻不見半點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