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超越和永恒(代後記)(第3/6頁)

真正的孤獨是一種境界。

真正的超越就是從你非常在乎的外部世界中跳出來,超越這個世界。這才談得到自由。若將世界喻為一個池塘,超越就是池塘裏的蓮花。從世界池塘裏長出你自己的蓮花,這才叫超越。當你已成為一朵蓮花後,開始俯視池塘時,你發現裏面有很多蓮子,它們都可能成為蓮花。但是,因為某種原因它們不得不陷在淤泥中不能發芽。這時,這朵蓮花可能會孤獨。它希望所有的蓮子都能從淤泥中超越出來。當它不能實現這一願望時,孤獨隨之產生。孤獨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超越則超越了一切概念。所有的名詞,所有文學中的主義,都不是超越。超越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限制自己心靈的自由。同時,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又都成了創作主體的心靈營養。世界可以讓那顆心靈長大,可以讓它豐富,可以讓它博愛,可以讓它包容一切。當整個世界不再成為枷鎖,反而為我們提供了無數的營養和無數的可能性時,才能談得到超越。

我也像書中的黑歌手那樣,一直在尋找超越。我發現,大手印文化認為的超越自由和西方人所說的超越自由不太一樣。上次我出訪法國時,發現好多人在罷工。他們把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寄托在政策、法律等外部因素的保障中。他們要求的這種權利,是作為自己得到幸福和自由的一個條件。但大手印文化不是這樣,大手印永遠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內心。它認為,超越在於心靈。當我們消除了貪婪、愚昧、仇恨的時候,當我們心靈的本有光明煥發出來的時候,當我們消解了小我真正做到了大愛和無我的時候,就可能得到自由。

黑歌手和紫曉想追求的,便是這種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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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哲學家馬丁•布伯寫過一部書,叫《我和你》。他認為,人類實現不朽有兩種可能:“其一,是用至大無外的永恒宇宙吞沒個人人生,讓個體通過把自身的有限性,投入到宇宙的無限過程來獲得自我超越,實現不朽;其二是用至大無外的‘我’來吞沒宇宙及其他存在者,把居於無垠時間流程中的宇宙當做‘我’之自我完成的內容,由此鑄就‘我’之永恒。”

對此,也可以理解為,第一種是消解自我。當博大的宇宙和大自然消解了自己的貪婪、愚昧、仇恨的時候,自由可能產生;另外一種就是當自己的心靈能包容整個宇宙和自然界的時候,自己的心像宇宙一樣博大、豐富,像大自然一樣寬容、無所不包的時候,也可能實現自由。

中國的智者們追求的自由是後一種。他們面對的,永遠是自己的心靈。他們以戰勝自己的欲望來贏得世界,而不是靠掠奪和侵略來征服世界。他們不會把自己認為的某種真理強加給世界,去實現某種所謂的自由。

大手印哲學中,永遠是以塑造自己的靈魂為主。這個“靈魂”的“靈”字就是我們談到的“靈性”,文學真正追求的正是這個東西。靈性和靈魂跟物質的關系不大,當人類基本的生存條件滿足之後,幸福、自由、快樂都取決於心靈的明白與否。在我看來,那些罷工的法國人的生活已經很好了。他們肚子裏有很好的食物,身上有很好的衣服,還有這麽美的環境,很奇怪,卻有很多人感到痛苦。

而本書中的黑歌手,只要能唱出心中的歌,他就會很快樂地活著。

中國西部是歌聲的海洋,每一首歌都像大海的浪花一樣,誰也不知道歌的曲目究竟有多少。西部許多地方,都有黑歌手這樣的智者。正是有了他們,西部文化才綻出異常絢麗的色彩,噴湧著陳思和先生常常談到的那種大地般的活力。

西部老百姓吃著小米粥、饅頭、玉米這類東西,但他們覺得很快樂。為什麽?因為,西部文化認為,大自然給了我們很多東西,能夠讓我們生存,我們當然很快樂。這時候,除了享受快樂和明白之外,我們不應該去掠奪別的東西。當我們用這一杯水能維持生命的時候,決不去掠奪別人的大海;當我們有一個蘋果的時候,我們就把香蕉和其他水果讓給別人去吃、留給子孫去吃。我們覺得沒有必要把世界掠奪過來,放在自己的家中。

所以,西部人向往的自由,是消除自己內心的貪婪、愚昧和仇恨。他永遠不去管這個世界怎麽樣,他活得照樣很快樂。

中國文學中最本質、最充滿靈性的,也是這一點。《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有時候吃不飽肚子,他愛喝酒,但常常沒有酒喝。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他的心靈卻得到了自由,寫出了不朽的《紅樓夢》,裏面充滿了靈性的智慧。《西遊記》講的取經故事,也代表著中國人對靈性的求索之旅,它是一次靈魂的旅途、生命的旅途。一個人從動物性的人,生下之後,充滿著欲望、愚昧、仇恨。他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超越,一步步向西天走去。――西天在傳統文化的概念中,代表著聖地,象征著一種比人類更偉大的存在。在取經的過程中,主人公遇到了許許多多的妖魔鬼怪。當然,那所有的妖魔,都是我們內心的貪婪和愚癡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