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泣血的吟詠(第2/7頁)

她想到了自己以前面對某次病魔時的境況。那時,面對病魔時,最大的恐懼只是死亡而已,那種恐懼依托在各種執著和不舍上,現在看來,那還算幸福啊,還有點不舍和執著,還有終點。而現在,一想到家及開門的那一刻,她便產生了巨大的壓力。小時候她常常不願回家,從小就愛往外跑,讀書就往遠的地方報考。即便不熱愛學習卻熱愛上自習,雖討厭學校卻寧願留校午休……她當初選擇常昊還暗藏了一個重大的原因:常昊那毫無規律的生活方式和理念讓她以為找到了自由的出口,為了自由她義無反顧地作出了選擇。她以為沒有比父親的陰影更糟糕的生活。結果她的選擇只不過是在中陰身階段看到的幻影,她掉進了另一個更驚險的輪回中,父親的影像在這個輪回中竟無比的親切。 

這夜,她夢見一群頭插雞毛的人擡了她走,到一個很美的地方,同她做愛。她就在高潮中直到早晨。醒來,床單上濕濕的一灘。那麽大一攤,把她嚇壞了。她很乏,癱了似的乏。媽躺在身邊,睡得很熟,出氣聲很勻,悠悠的,為小屋添了許多迷醉。紫曉閉了眼,想想夢中的事,覺得好奇怪。

紫曉一直躺到中午,看那篇《早晨從中午開始》,是個叫路遙的人寫的。以前,紫曉的早晨也是從中午開始的。紫曉看到了書中那很苦的寫作過程。紫曉想不通的是那些作家們都認為自己幹的是拯救人類的大事,仿佛沒了他們,地球就不會轉似的。這種自以為是的偉大令紫曉很好笑。不知有多少書在出版的同時就成了廢紙,也不知有多少作家在這種自以為是的寫作中死去。真是可憐。紫曉的早晨也是從中午開始的。紫曉不覺得自己有多偉大。她願意輕松地活著。等有一天輕松不了,就去死。不過,她還是很尊重路遙,覺得他是個認真的人,只遺憾他沒有破除那一份執著,否則,寫作也許會很快樂的。

人還是輕松些好,紫曉以前這樣認為。活人麽,就像走一段路,就算是文人說的人生之路吧。走路難道不是越輕松越好嘛?背的包袱越多,累的還是自己。遇到黑歌手之前,紫曉是很少想未來的,活一天算一天。遇到黑歌手之後,紫曉的心中才有了未來的位置,但同時就感到累了。不過,累歸累,卻奇怪地覺得活得有了意義。

有人敲門。紫曉以為又是媽。媽老是擔心,以前擔心她嫁常昊,後來又擔心她離開常昊。

還在敲,很響地敲。紫曉嗔道:“媽,叫我靜一靜好不好?”

“啥時候了?還睡。心她貪吃貪睡不幹活,不可教也。……嘿,懶屍婦道,講起好笑,半晝起床,水也唔挑,地也勿掃。頭發蓬松,冷鍋死灶。唔理唔管,養豬變貓……”

紫曉聽出是柳鶯的聲音,她唱的是客家有名的一個童謠,就披了衣,開了門。柳鶯微笑著進來,她一邊刮臉裝羞,一邊仍在輕聲地唱:

老公打哩,開聲大叫;

去投妹家,目汁像尿;

娘話麽用,爺罵不肖;

詐死跳溏,瓜棚下嬲;

早知如引,貼錢唔要……

柳鶯像所有女孩那樣向往愛情,自她到了東莞之後,幾乎每年的七月七,她都要到望牛墩參加“七姐誕”,去“拜七姐”。這節日,是紀念牛郎織女或董永七仙女的。據說,這天只要虔誠祭拜,就能夠積福,就能夠找到可心的郎君。

後來,柳鶯果然遇到了梁子。梁子爹叫涼州瞎賢算了命,說梁子們要是在二月二龍擡頭那天訂婚的話,會一生幸福的。梁子們就準備在那天訂婚,但令柳鶯感到遺憾的是,那二月二,卻是東莞東坑的“賣身節”。那“賣身節”源於明朝,大戶們多在二月初二時張榜招工。每到這天,四方青壯年皆來找雇主,遂成節日了。據說這一天,賣身必須購物,購物定會遇仙,買物必遭好運。於是,數以萬計的人爭相來到東坑,爭相淋潑仙水,爭相購物尋仙,爭相觀賞花車。雖然“賣身節”的“賣身”,只是出賣勞動力的另一種稱謂,根本不是柳鶯認為的“賣身”。但柳鶯認為,那“賣身”二字,其實暗示了她的命運。因此,她總是坦然地接受生活給予她的一切。一天,她的錢包被小偷偷了,餓壞了。梁子的身上也只有幾塊錢,就買了碗米線。她吃米線,他喝湯。這是個很美的故事,紫曉很喜歡。紫曉喜歡柳鶯的幻想。柳鶯不愛讀書,卻想供養出一個詩人來。雖然這理想很不現實――主要是因為梁子不愛讀書,這世上哪有不讀書的詩人?――但紫曉看來,這世上,有理想總比無理想好。

柳鶯說掙上樓房,就結婚。那時,梁子就可以安心寫他的歌劇和詩了。

柳鶯一進門,就磕瓜子。柳鶯磕瓜子的樣子很好。男人都這樣說。柳鶯就老磕瓜子,弄得舌頭上老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