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樟木頭的大雜院(第4/7頁)

那時的東莞,老有人跑到香港,蔡奶奶沒跑,她就得算計著活。

記得那時,蔡奶奶七十多歲,戴副眼鏡。她自己也說不上是近視鏡還是老花鏡,度數很高。鏡片把她的眼睛放成了牛眼。

蔡奶奶的精明表現在同房客計較電費上。這時,她的話就成瀑布了。她會把過去許多年裏在電上的投入諸一敘說,把一項項費用均攤開來。其目的,僅僅是為多要幾角錢。

蔡奶奶又是天真的,時不時就會給你個狗血淋頭。當“狗血”還在你鼻窪裏淅瀝時,她就能笑嘻嘻和你拉家常。而且,這不是偽裝的。蔡奶奶不會偽裝。她是個天馬行空的性子。無論罵或是拉家常,她都非常認真。

在她的天真面前,要是你對她在乎的話,倒顯得小家氣了。

蔡奶奶老罵人。

玲屋裏的錄音機一響,蔡奶奶破鑼嗓門也響了。這時的玲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原因僅僅是聽錄音機要用電。

蔡奶奶氣勢洶洶地撲出來了:“你出來!你出來!不租了,給我滾!你知道一度電多少錢嗎?騷貨!”

這時候,“騷貨”往往靜悄悄的。當然,錄音機也因蔡奶奶的發威而啞了。也靜靜過了半小時,屋裏又會傳出鄭智化來:“……他說風雨中,這點疼,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只是音量控制到了耳背的蔡奶奶聽不見的程度。

於是,蔡奶奶就成了偵察兵。她那雙被鏡片放大的牛眼格外駭人。素日裏蹣跚的雙腳也異常輕捷,三竄兩竄,就到玲的窗前,耳貼玻璃,詭秘異常,一有動靜,撲門而入。

因證據確鑿,無法抵賴。院裏便響起蔡奶奶犬吠般的怒罵。

解決這一沖突的方式很簡單,也永遠千篇一律:玲冷了臉,撚幾張角票,打發叫花子似的扔給蔡奶奶。蔡奶奶馬上雨過天晴,破怒為笑,和玲拉起家常。

這是小院裏常演的喜劇。

常昊們的到來為蔡奶奶的生活增添了新的光彩:入夜供電時,常昊們正去學麒麟舞。他們回來時,蔡奶奶已經拉下了電閘。

因此,每個深夜,院裏總響起常昊的哀求:

“蔡奶奶,給些電吧。”

耳背的蔡奶奶這時卻驚人的靈敏:“不給!”

接下來,雙方隔著窗戶,開始辯論。

常昊的理由是前半夜沒用電,這時要電是合理的。

蔡奶奶更理直氣壯:“誰叫你前半夜不用來?”

辯論的結局也千篇一律:常昊屈服了,從窗戶裏遞進幾張角票。蔡奶奶摸索清楚,委屈地嘟囔幾句,才開燈。

但馬上,蔡奶奶又會暴起破鑼嗓音。因為統一控電,大家都不關燈。常昊一用電,院裏就燦爛了。蔡奶奶一邊擂門,一邊吼叫:“起來!關燈!”

要是有人正好外出無法關燈,院裏人就別想再睡安穩覺了。蔡奶奶會把這人的祖宗和子孫都拉上來,控訴成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老這樣。

7

不過,那時的小院裏依然有掩飾不了的溫馨。

度過了恐怖的夜和冷寂的晨。到了上午十時,小院又活了。紫曉用她獨有的笑為小院營造很美的氛圍。美麗的柳鶯也會端杯倚在門口。這是個恬靜、溫柔的美人,話不多,但有種異樣的風流。不過,最引靈非注意的是她的茶。靈非對茶道頗在行。他發現柳鶯杯裏蕩漾的是高級龍井。在這樣一個很俗的小院裏,能夠把錢花到喝茶上的柳鶯不能不令靈非刮目相待。

在外企工作的柳鶯,無異是出色的。她不濃妝艷抹,不打情罵俏,不把亂七八糟的男人帶進小院。

柳鶯在院裏總是孤獨的。她從不和院裏任何人拉扯。她總是悄悄來,悄悄去。多數時辰,她不望人。只有在常昊們鬧得實在不像話時,她才輕輕敲開門,說:

“唱歌,請去夜總會。”

紫曉便吐吐舌頭。大行也朝常昊吼:“叫啥哩?牦牛嗓子!”常昊便訕訕地把“一把火”咽進肚裏。但要不了幾分鐘,又會忘情地噴出“另一把火”。紫曉則翻書,倦在墻角裏,像只小狗。

靈非常見柳鶯捧個茶杯倚在門口,若有所思。很美的長發在風裏飄。

8

一天,紫曉小貓似的進了靈非的小屋。

紫曉沒了邪惡,只有怯怯的小貓的神情。紫曉的眼裏寫滿了崇拜。靈非很受用這眼神。以前同女孩的交往,他極力營造的,正是這。虛榮心因之滿足了。男人總是虛榮。

那時的靈非還不明白,與女孩交往,重要的,不是叫她崇拜,而要叫她喜歡。

那天的紫曉,小鳥依人,沒了邪惡。而紫曉的邪惡,是奇異的眩目的美。沒了邪惡,也沒了動人心旌的美。

日後有一天,靈非會為紫曉的變好而困惑。那時的紫曉已成了“常財神”的太太,顯得慵懶而沒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