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知道她不應該到甲板上來的,更不用說現在還在公海領域,但是底下的空氣實在臭得讓她無法忍受了。

蘇華德號美國軍艦裏擠滿了受傷的美國士兵,它的舷墻上塗著一個巨大的紅十字標志,還在主甲板上也特別加放了一個紅十字標志,就為了讓那些經過的納粹空軍看得更清楚些。《日內瓦公約》禁止雙方攻擊帶有紅十字標志的船只,但是沒有明確具體應該遵守哪條禁令,什麽時候遵守。因此,為安全起見,有兩艘海軍護航艦護送著這艘船。在北大西洋有很多潛水艇——這正是納粹的“狼群”戰術——已經擊沉過不少英美的軍艦了。即使是現在,納粹的指揮塔也有可能正牢牢盯著這個向紐約碼頭進發的艦隊,而某個德國指揮官可能正向他的屬下下達啟動魚雷發射裝置的命令。

西蒙•拉希德穿著雨衣,把雨帽蓋在頭上,她抓著欄杆凝視著翻滾的灰色海浪。這戰爭法則真是荒誕,她想。人們以一種前所未見的規模,用他們能想到的最巧妙的方法相互殘殺,但同時他們又堅持建立交戰規則來維系表面的文明和道德。他們就像小孩玩遊戲一樣,但這場遊戲的結果卻非常可怕。她在開羅長大,她記得她哥哥和一群來自福阿德國王英文學校的朋友一起成立了一個秘密的社團,他們也建立了一長串的規章、條例和章程,引起最多人不滿的就是第一條——禁止女生加入社團。她整個一生都在和那一條禁令作鬥爭,在預科學校、牛津大學,還有埃及文化局,她都不得不努力證明自己的資質,以獲得一次又一次的機會,盡管擁有優等生獎學金,她依然需要通過努力來贏得人們對她的尊重。

她的年輕和美貌對此也毫無助益——她二十七歲,但看起來甚至更年輕一些。她的母親是名英國外交官的女兒,活躍而叛逆,她備受爭議的行為和她那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一樣出名。西蒙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和性格,還有父親作為阿拉伯人的橄欖色皮膚和深棕色的瞳孔。她喜歡穿暗色寬松的衣服來減少自己容貌所帶來的影響,但她發現大部分男人總能看穿她的偽裝,現實依舊浪蝶狂蜂不絕。

“你不應該在甲板上的,小姐。”她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在狂風中幾乎聽不到。

她轉身看見一個身著綠色雨衣的年輕水手正在卷一圈潮濕的繩子,“這裏不安全。”他說道。

她拍了拍套在雨衣外的救生衣示意她聽見了,但是他依然搖著頭,“等你落水時就為時已晚了,他們可能壓根就不知道,”接著他向她靠近了些,像怕別人聽見似地補充了一句,“甚至就算他們知道了也不會調頭救你的。”

西蒙笑了出來,她知道他是對的。任何事情都不會耽誤蘇華德號的行程以及送船上的傷員回到美國那個避風港的。一個年輕的女學者和她年老的阿拉伯父親,對於船長和船員來說本身就是一個謎,也不會有多重要。對他們父女倆來說,最好的情況是被容忍,最壞的情況則是被懷疑。

一位經過的少尉懷疑地打量著她,又瞪了眼水手,接著厲聲喝道:“平民應該待在船艙內。”

水手低著頭假裝自己在專心地收裝著繩子。

“他已經警告過我了,”西蒙向他保證,“而且我不會落水的。”她的英語繼承她過世的母親的上流社會口音,只是稍稍帶了些阿拉伯語的語法變位特征,但這一次她的回答並不夠好。

少尉在搖擺的甲板上將兩腳使勁岔開以保持平衡,“這是指揮艙的命令,現在就下去!”

西蒙挺直了腰板;她不喜歡聽從命令,她回嗆道:“為什麽?”但船體突然的一陣晃動讓她不得不用兩只手抓住欄杆,這使她回應的氣勢瞬間削弱了許多。

少尉假笑了一聲,“我們偵測到了敵軍的活動,這就是原因。”

盡管不願承認自己的挫敗,她還是抓著手邊光滑的扶手向舷口走了過去。她可不能再制造任何麻煩了,她能夠出現在船上完全是靠騙,她的父親也一樣,那些讓他們登船的公函和工作簽證都是她在埃及文化局的辦公室裏偽造的,因此,為她自身引來過多的關注是非常危險的。

直到跑進屋,關上她的艙門,說實話她才舒了一口氣,反正外面又冷又濕,她也待不下去了。她摘下雨衣的帽子,幾滴冰涼的海水滑進她的領口,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那個少尉說的敵軍活動是真的嗎?不管怎樣,還是不要用這件事去嚇唬她的父親了。當她爬下樓梯時,病員艙的氣味變得越來越糟糕,事實上這整艘船都已經成了一座漂浮的醫院。醫護人員抱著血漿袋和外科手術器械從她身邊急匆匆地走過,把她擠到了一邊。水手們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她,即使難看的雨衣和救生衣也沒辦法阻隔他們熾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