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為勞動節的緣故,盧卡斯可以周二才去大學報到。離開公寓時,他經過了愛因斯坦的房子,那裏的前門敞開著,微風從紗門中吹進來,同時他能聽見打字機按鍵噼啪作響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在用德語和某人說話。不知道他此生還有沒有可能再聽見那種語言時,皮膚會像現在一樣不再出現那股刺痛感呢?

今天天氣很好,正值夏末秋初,但散步時,他需要護住一只眼睛以防太陽光的刺激。他散步的那條路,還有納蘇街上的大多數店面都還是老樣子,白墻中夾雜著褐色木頭的偽都鐸風格建築,大學城常見的大部分商店都在這裏了——報亭、餐館、雜貨鋪、收音機維修店和冰淇淋店。那些和他相識的店主紛紛沖出來擁抱他,並表示願意隨時為他提供免費的報紙和早餐,盧卡斯一一感謝了他們,舉起公文包表示自己得去上課了。

“我們隨時都為你提供這些,”一個小飯館的店主格斯向他保證道,“現在你去教那些孩子們吧,我們正是為了他們戰鬥啊。”

盧卡斯想道,即使是在希臘和羅馬藝術這樣的課堂上,也會有人提出“同盟國正是為了人民而奮鬥”這樣的觀點。“一定的。”他回答道。

盡管小鎮非常古樸可愛,但還是無法和大學校園的宏偉相提並論。盧卡斯穿過一道華麗的黑色鐵門——費茲蘭道夫門,在一條通向納索堂的石子路前停留了片刻。普林斯頓大學於1756年在納索堂成立,它的墻壁由淡黃色的砂巖砌成,上面還有獨立戰爭時留下的代表光榮的彈坑,門的兩邊守著兩只青銅老虎,是學校的吉祥物。白色的穹頂下有一座鐘,按照慣例,新生每年在開課時都會把鐘錘偷走。學校的管理者一直都裝作看不到,而鐘錘也總會按時歸還原處。

一個身著泡泡紗夾克的學生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張團結會的傳單,“老師,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麽說的話,您似乎已經完成您的職責了。”

盧卡斯瞥了一眼傳單,便將它塞進西裝外套胸前的口袋裏。與那個學生相比,他的衣著既不輕便也不考究,即使是卡普托太太也沒辦法熨平他外套上所有的褶皺,至於他的鞋子,無論他多細心地為這雙褐色布洛克皮鞋上油,刮痕和磨損的鞋跟依舊很明顯。

腳下的碎石嘎吱作響,他沿著小路來到了禮堂的一側,進入了校園中一處更清凈的地方——一片被精心修剪過的寬闊的草坪、古老的樹木和一座有著豎窗、回廊和拱門的哥特式建築。盧卡斯曾聽說過這裏的建築模仿的是英國的劍橋大學,不難想象那裏的另一座建築的模樣。隔著威瑟斯彭宿舍——一座以十八世紀末管理學校的一位蘇格蘭神學家的名字命名的簡陋宿舍——的窗戶,收音機裏傳出一陣不和諧的音樂聲,是伍迪•赫爾曼的曲子《It must be jelly》,音樂伴著九月的微風,拂過每個年輕男生的腦畔——因為只有男生才可以進入大學學習,他們都把袖子挽到手肘、把筆記本夾在腋下匆忙地尋找著第一節課的教室。

盡管和他們相比,他不過大了十來歲,但對現在的盧卡斯而言,他們是多麽的年輕啊。

他先去了系辦公室向克拉克夫人作自我介紹。那位管理日常事務的中年女士就是克拉克夫人,她非常忙碌,甚至在將一捆試卷塞到他手中並祝他好運前,都沒有時間擡頭向他問好。

直到他到達麥考密克藝術博物館的主報告廳——一個空曠寬敞的分層階梯教室,在那裏他可以看見所有的學生,學生們也可以看見他——他才意識到很多東西已經改變了。戰爭前,這個教室是坐滿了人的,而現在兩百個座位中只有四五十個是有人的。大部分學生看起來都是低年級的,如果這裏有高年級學生的話,他們應該大都因為哮喘、扁平足之類的原因而免服兵役了。而即便有這樣的高年級學生,如果他們的專業是土木工程,也應該被招募走了,因為部隊需要這樣的專業隊伍。剩下的這些學生,幾乎所有人都戴著眼鏡,其中一些人的鏡片都有可樂瓶底那麽厚了,大部分不是骨瘦如柴就是肥胖不堪,而且看上去身體都不是很好。盧卡斯可以想象,如果在迪克斯堡[14]的新兵訓練營,他的軍士長將如何對待和塑造他們。

將一盒幻燈片交給那個一早就坐在放映室角落裏的老人後,他走到講台前進行了自我介紹,宣布道:“這是《藝術史:古典藝術和建築》課程的第一節課,如果誰走錯了教室,現在還可以離開。”

他聽見一個學生小聲嘀咕了一句“靠!”接著收起他的書沿著走道跑了出去。每個學期的開學都至少有一個學生會走錯教室。

改變的除了學生的比例外,還有他的心態,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每次走上講台或面臨一個新的班級就會緊張的他了。一旦你經歷過空襲、迎面而來的坦克和無處不在的中彈威脅,任何公開演講的恐懼都會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