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老爸現在換上了自己的衣服,看上去恢復得極好,只是還看不見繃帶包紮的部分:眼睛清澈,聲音洪亮,氣色相當不錯。他戴上老花鏡,讀著那份報告。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從街上滲進百葉窗的燈光在屋裏跳蕩。他擡起頭來,鏡架滑到了鼻尖。

“哪裏來的?”

“大衛傳真給我的。”

“知道門格勒是誰嗎?”

我點點頭。

他鄙視地癟著雙唇。“成千上萬的猶太人死在他手裏,而且是在受盡了無法形容的折磨以後。不僅僅是奧斯維辛,他還有同黨在比克腦、達豪;1他就是西格蒙德·勞舍爾2那類貨色。”

“克勞伯格呢?”那是報告上另外兩個名字之一。

“他是門格勒的助手。”窗戶上傳來重重的噼噼啪啪聲,狂風暴雨拍打著玻窗。“那些家夥是魔鬼。艾利。用痛苦難忍的種種實驗連續多日折磨受試者,像解剖青蛙那樣肢解人體,把他們扔進裝了冰水的大桶裏,把化學品倒進他們眼睛裏看能否改變眼睛的顏色,在高海拔地帶試驗人體忍耐稀薄空氣的極限而致人窒息。對於雙胞胎——”

他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液。“他們對雙胞胎所做的——”

“別說了。”我雙手蒙住了耳朵。

爸爸停了下來。

“信上……說了些什麽?”

“我的德文不很好,好像是感謝那些幫助過他們的人,資助過實驗項目的人,與他們分享研究成果,”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是艾弗森在資助門格勒。”他擡起頭,看見了我的表情。“別那麽大驚小怪的。那時相當多的美國人認為希特勒的理想不錯,包括林德伯格3,庫格林神父4,亨利·福特——天哪,甚至還有喬·肯尼迪5。”他輕輕地哼了一聲。“但艾弗森顯然比他們走得更遠。”他把那封信重新折好,臉色嚴峻。“是大衛發現的,你說?”

“藏在庫爾特從布拉格帶回的一只模型鐘裏面。”

爸爸揚起了一只眉毛。

“為什麽是布拉格?布拉格就那麽重要?”

“布拉格是同盟國通向東歐的門戶,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地位。即使在被納粹德國占領期間,地下抵抗組織收集到的大量情報都是通過布拉格傳出來的。庫爾特很可能是從一個線人手中得到的情報。”

“砸腦袋?”

他一下子警惕起來。“怎麽提起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告訴大衛助手的遭遇。

“怎麽沒早點告訴我?”

“我才知道的。”

他兩眼緊閉,好像十分疲倦;待到睜開時,眼角皺紋重重。難道他是在想,過了六十年,這世界的變化為什麽還如此之小?難道相同的仇恨與恐懼依然驅使著人們?難道無論我們盡到多大的努力,歷史還是能夠而且依然在循環往復?

“還有誰知道你有這東西?”他平靜地問道。

“不該知道的人。”

沒有火冒三丈,也沒有抱怨連天。“你不能回家,太危險了。”

“爸——”

“沒有討論的余地。就在這兒鋪床。”

我無力地坐在沙發上,向電話機掃視。我應該打個電話給大衛。爸爸好像察覺到我的心思,隨即說道:“他也應該小心為是。”

我點點頭。“他正在處理一大堆問題。”

他的手指摩挲著那份報告的邊緣。“其中一個問題就是他與保羅·艾弗森長得一模一樣,對嗎?”

我瞪著他:“你怎麽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艾弗森什麽樣子就不難理解;而且,你又問了菲爾德的事……”

“你知道他們的公寓?”

一絲苦樂參半的微笑浮現在他的嘴角。“就憑鉚工的薪水,萊爾根本住不起那種公寓。”

“可你什麽也沒說過。”

他聳聳肩。“關我什麽事?”

我明白他的感受。“那麽,至少這一點就可以解釋艾弗森為什麽要殺害庫爾特了。”

老爸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

“艾弗森決不能讓庫爾特告訴萊爾,與她同床共枕一年多那個男人竟然是門格勒的幫兇,尤其是他當時已經開始幫助猶太人移居巴勒斯坦地區,顯示出一副反法西斯慈善家的公眾形象。萊爾若發現他是兩面派定會非常恐懼。還有,艾弗森可能認為,如果庫爾特出局,萊爾就會重回自己懷抱。於是他就殺害了庫爾特。”

爸爸手摸下巴。“有可能。但是,他得逞後為何要自殺呢?”

我即興發揮:“或許庫爾特生前已經給萊爾說了艾弗森的秘密;萊爾就此質問艾弗森,於是他極為內疚,不能自已吧。”

我感到老爸並不信服這個推論。

“大衛是怎麽說的?”

“還沒討論過。”

“應該和他討論。”

我咬著嘴唇。“我倒想,可不能在這兒打電話。他們可能也正在監聽你的電話。我的手機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