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裏沒怎麽睡著。早晨炎熱潮濕,我卻裹著睡衣抱成一團。傳票送達,我簽了名後,便隨手扔在了餐桌上。

我凝視著陽光把那顆皂莢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著上彩釉。金錢就是力量。有力量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這兩者我都即將喪失殆盡。盡管我不屑於講排場,極其瞧不起艾米麗母親那種人,此刻,我卻很想與她交換各自的人生。看來,想要保證財源不斷、無憂無慮順利地度過一生,成了我永遠體會不到的奢侈。

倒不是我沒有嘗試過。只是一不小心,就會開始混淆“想要”與“需要”的界限,就會開始覺得自己有權支配自己掙的錢,想怎麽花就怎麽花;尤其是當你覺得半生都充滿著憤怒、失望與壓力,余生已無意義的時候。

起初,似乎算不了什麽:一塊糖果,一張賀卡,一支筆。我想要,我應該有,我有權力得到。於是我偷拿這些東西。逛商店時的順手牽羊就這樣成了家常便飯。大約一年以後,我在百貨商場見到了一件女式上衣,是檸檬黃的純絲綢低胸圓領無袖衫,無論搭配長褲還是短裙都很好看。到試衣間穿上一試,既非常合身,又光彩照人。我正要拿到收銀台去付款,突然靈機一動。此刻四圍無人,售貨員也不見蹤影。我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於是將內衣塞進手袋。

我至今還記得那件新衣服的氣味,還有匆匆走向旋轉門時地毯上的圖案;我也記得女服務員的尖聲大叫:“抓小偷!”記得保安抓住我手臂的感覺,以及其他顧客震驚的面孔。

我提出付雙倍的價款,但那也沒用。警察趕來把我帶到了局子裏;彬彬有禮的面孔下是掩飾不住的輕蔑。我坐下猶如被釘在了椅子上,唯恐一站起就會被丟進單人牢房。然而,就在那時,巴裏來了;半小時以後,對我的指控就不明不白地取消了。即使如此,這件醜事留下的記憶依然刻骨銘心,時刻提醒我不能再犯。我出來就參加了一個名為“十二步療法”1的項目,結果療效顯著。那以後,我努力要變得理性地看待金錢。然後就離婚了。

可現在我欠債50萬美元!我只能申請破產保護。我會失去房子——這還只是開始。這次巴裏不會來救我。其實,就是他把這筆債務壓在我身上的。這真是最好的懲罰,上帝的懲罰!我穿好衣服,出去澆花,也不知還能在這房子裏住得了多久!

下午,只花了20分鐘就到了艾弗森莊園。開車經過那座房子,把車停在一座小橋邊。從早上起,炎熱就不斷升級,背上的內衣已經濕透。摩托艇的嗚咽聲從遙遠的湖面傳來,沃爾沃的引擎戛然而止,此後一切沉寂。

我將胳膊伸過欄杆。下邊是草木叢生的峽谷。谷底,細小的溪水流出峽谷匯入湖水。陡峭的半山腰有一處建築,一半都隱藏在樹叢中。我眯眼細看。原來是一座磚砌的蓄水池,直徑約8英尺,是建在石頭基座頂部的。五顏六色的蝴蝶盤旋環繞其上,不肯離去。

我錯怪了保羅·艾弗森。我曾以為他只是玩玩萊爾,只是把萊爾當做炎熱的午後縱情歡樂的玩物。我也曾想象著,一頭金發的萊爾,只穿著襯裙,懶洋洋地以誘惑性的姿態躺在床上,看著艾弗森穿上衣服返回森林湖。保羅會丟下一件小飾品在床上,然後與她吻別,出去時嘴角上掛著滿意的微笑。她也會沖到窗口,目送著保羅漫步走向等著他的那輛小車,同時盤算著還要幾天幾小時保羅才會讓她離開裝配線。

但如果裏克·菲爾德說的是真的,保羅·艾弗森與萊爾住在了一起;開始或許是逢場作戲的艷遇,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成了一場銷魂蝕骨的激情。

我能理解。首先,保羅發現自己與萊爾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已經下不了離開的決心;接著,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萊爾;最後,他認定和萊爾生活在一起,終生相伴,共同有個孩子才是他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神魂顛倒之中,他決定拋棄妻兒房產,堅信唯有萊爾才能滿足他,填補他心中從未被察覺的空虛。

可是有一天,萊爾出乎意料地拒絕與他來往了,拋下他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而且奪走了他倆未出世的孩子。沒有任何預兆,這一根心靈的救命稻草——其重要性猶如空氣、水分和食物之於生命——硬生生被人從手裏扯掉。權勢赫赫的鋼鐵大王,居然敗在了自家裝配線上的女工手下。

背後突然響起了發動機的旋轉聲和車輪擦地時的尖叫聲。我猛地一轉身,剛好看見一輛車加速駛離艾弗森家的車道;我盯著那輛車,一陣恐懼讓我的胃部痙攣起來——這就是那輛黃褐色的卡特拉斯,裏面坐著兩人!我火急火燎地想看清該車的牌照,可它跑得太快了——越來越小,直到消失,耳朵裏還殘留著它沉悶的呼嘯聲。我來這兒是早就約好采訪瑪麗安的母親——當然也是保羅·艾弗森之妻的,可那兩個家夥怎麽會知道我要來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