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掘墓人(第3/9頁)

於是,我開始在附近以收廢紙為生,挨家挨戶走過,捧著一堆廢報紙,還有一杆市秤,人家一眼就能明白。我的價格比別人更公道,反正我不是貪心的人,只要賺到吃大餅與饅頭的錢就夠了。我很快還清了二十塊錢,換上了廉價的新衣服,去澡堂把自己洗得幹幹凈凈,大膽地出現在若蘭家門口。

我還是不敢跟她說一句話,即便她身邊沒有那兩個少年。有時她也會看到我,眼神相對時會微微一笑,她似乎對我並無戒心,因為我渾身上下收拾得還算不錯。

有一次,我與她幾乎肩並肩走路,當我按捺不住地想要跟她說話時,她卻搶先說道:“你為什麽一直跟著我呢?”

我羞澀地搖搖頭。“沒有,只是湊巧吧。”

“你就是跟著我,晚上還躲在我家樓下。”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

而她甩了甩馬尾說:“幸虧我沒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兩個男同學,否則他們一定會來揍你的。”

“哦,謝謝。”

“我叫若蘭,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外號“大叉”,就連養父母也這麽叫我,“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是的,我沒騙你。”

雖然,我相信自己的表情是誠懇的,但若蘭的眼睛裏分明寫著——你就在騙我。

“讓我想想。”正好路過一家音像制品店,她指著櫥窗上羅嘉良的海報說,“你就姓羅吧。名字嘛,我昨晚在背語文課本裏的李白的《贈孟浩然》,你就叫羅浩然吧。”

“羅浩然?”

“這個名字不錯哦,聽起來就像是個大人物。”

“我?大人物?”想到這裏,我自己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當我們兩個一起笑起來時,頭頂一戶人家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家庭主婦伸出頭來喊道:“喂!收廢品的!到我家來收舊報紙!”

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羞於讓她知道我的職業。而她慢慢後退兩步,輕聲說:“你去吧。”

我給了樓上女人一個白眼,回頭若蘭已經不見了。

“連警察都要殺我?”

“羅浩然,你殺了人,就應該償命。”

“是的。”

“可就算我把你抓住了,他們未必會判你死刑,說不定很快就會把你放出來!”

“也許吧。但我從沒想過要殺若蘭。”

“不要抵賴!”

“你們每個人,都想要殺了我!”

那年冬天,滿大街都是張學友的歌。

四一中學的高中生放了寒假,我每天都看到若蘭與周旋在一起,卻沒看到葉蕭。我有一次蹲在墻邊,遠遠聽到周旋跟若蘭說,葉蕭回新疆的父母家去過年了。

除夕夜,我躲在下崗工人家門口的屋檐下,蓋著一床撿來的破棉被,又加上幾層厚厚的紙板箱,再壓上幾塊石棉瓦,以阻擋家家戶戶燃放的鞭炮。當我被爆竹聲吵得難以入眠時,卻聽到窗裏傳來激烈的爭吵。下崗工人還有老婆和女兒,她們都極其討厭我,覺得墻外住著一個收廢品的流浪漢,既不吉利又很危險。從此,下崗工人再也不敢跟我說話了,他的老婆還去找了居委會,要把我從她家外面趕走。但是,她家的墻外屬於公共場所,誰都無權把我趕走。我不想回到橋洞底下住,那裏陰暗潮濕又總是發生命案,我只想躲在這條小巷子裏,可以每天都看到若蘭經過。

大年初一,下起了漫天遍野的大雪,我穿著一件撿來的軍大衣,腳上蹬著塞滿破棉花的跑鞋,走到若蘭家門口。

她正在自家門前堆雪人,我靜靜站在雪地裏看著她,不敢靠近,仿佛我身上有什麽臟東西,只要往前走一步,就會把這幹凈的雪人弄臟,或者讓它瞬間融化。雪花漸漸布滿我的頭發與衣服,遠看起來我自己更像個雪人。

她向我走過來喊道:“你冷嗎?”

常年流浪,我已習慣在冬天穿著單衣裹著棉被露宿街頭,並不怎麽懼怕寒冷。

“不。”

“你為什麽不說話?”

面對若蘭的問題,我低下頭,真的不說話了。

“過來陪我堆雪人好嗎?”

她的主動讓我意外,我緩緩走到她面前,撣去自己頭發與眉毛上的雪。

半小時後,我和她一起堆起了堪稱完美的雪人。

當我們各自抓起雪塊放上去,四只手湊巧碰在了一起——摸過雪的手看起來冰冷,其實自己感覺很熱,我的耳根子紅透了,趕緊把手縮回。

看著這個漂亮的雪人,若蘭摸了摸它的眼睛說:“謝謝你,羅浩然。”

沒想到她還能記得這個隨手給我起的名字:“你還記得?”

“當然,你這個每天盯著我的跟蹤狂!”

“對不起。”我害怕地後退兩步,生怕她喊別人來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