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亡靈書 第五章 吳寒雷(第4/5頁)

父親的研究不但深入地底,還指向了天空——上頭給他配備了最先進的無線電設備,可以直接將信號發射到太陽系以外。他堅信自己接收到過神秘的電磁信號,只是限於技術障礙無法破譯——簡而言之就是外星人的信息。

那年,我十三歲。

也就是在那一年,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投入巨大的“101工程”,以及父親的世界末日研究,都被當作荒誕不經的胡鬧而被撤銷。父親不願離開地下研究所,在所有人員都撤離以後,我們父子又堅持了一段時間,他還想繼續整理那些令人震驚的數據,直到消耗完所有補給,在大雪中等待死亡降臨,才有一隊軍人把我們救了出來。父親被強制送回北京,繼續從事核武器研究,而他數年來艱苦采集來的數據,卻被輕而易舉地銷毀了。

他瘋了。

我本以為父親活不了幾年,沒想到他在精神病院裏活了三十多年,至今依然坐在躺椅裏,從早到晚為病友們描述核爆炸的情景。半個月前,我專程去看過父親一次,他差不多已認不出我了。我緊緊抓著他的手,看著他混濁的雙眼,仿佛回到柴達木盆地的荒野,看著他遙望星空的目光——很遺憾我無法抱著老父的骨灰去墓地,因為他必將活得比我長久。

我的時光已所剩無多。

今年一月,我在美國參加世界末日學術研討會時,暈倒在萬人矚目的講壇上。美國最好的醫生為我作了診斷,確認我的腦中有一個惡性腫瘤——運氣好還能活半年左右。

最初的愕然過後,我從容接受了這個結果,囑咐醫生將病情絕對保密。我放棄了治療,只是隨身攜帶一些止疼藥片。醫生無法判斷我得病的原因,而我自然想到了那片駭人奪目的光芒——是我十二歲那年,近距離觀測核試驗的結果?因為遭到核輻射而突患腦癌的病例很多,比如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中的救援人員,有人在幾十年以後突然發作,但也不排除一輩子都安然無恙——比如觀測過多次核爆,卻健康活到八十歲的老父。

我並不遺憾生命如此短暫,也不遺憾沒有家庭與孩子,甚至連真正愛過的異性也沒有。令我自豪的是,從沒有一個中國學者,能像我在全世界範圍獲得如此高的知名度——諾貝爾物理學獎我本就不在乎。我可以掀起一場影響數億人精神深處的運動,各種膚色各種國籍各種階層的人們,都對我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們盡力安排好自己身後之事,呼籲和平反對戰爭弘揚人類大同,這何嘗不是我們對未來社會的憧憬?

在末日審判到來之前,我,便是他們的神。

我唯獨有兩個遺憾,一是無法為父親送葬,二是不知能否看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就像我等了一輩子,都沒有憑肉眼看到過超新星的爆發。

對不起,相信我並崇拜我的讀者們,這麽多年來我一直等待這一天,無比強烈地期盼世界末日到來——自從母親的屍體從未名湖中被撈起來的那個雪天以後,自從親眼目睹核爆的一萬個太陽的光芒以後,自從與父親躺在黑夜的荒野裏討論恒星的死亡以後……

在真正的世界末日到來之前,我想選擇一個最具有潛質的地方。我不想選擇地震高發區、活火山口附近、地質災難易發地……他們會說我是故意挑的,我想找到一個熙熙攘攘的鬧市,一個最不可能發生災難的地方。

未來夢大廈。

我調查了中國東部沿海所有城市的地質結構,發現本市最近數十年來地面沉降嚴重,尤其是這座大廈附近的區域。我私下裏作了監測,確認這座大樓正在嚴重下沉,再加上市郊的化工廠近年大量抽取地下水,導致市區地底出現了一個巨大空洞。如果有一些外部條件,就會發生嚴重的地質災害。於是,我選擇了這一天,愚人節,大雨之夜,獨自來到未來夢大廈,進入卡爾福超市地下二層——這樣就有了回到地下避難所的感覺,站在擺滿我的作品的書架前,祈禱災難發生……

是我感動了上帝嗎?如果,你存在的話。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以後,我相信了。

我還讓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都相信了世界末日的到來。那些人都深信不疑,並把我視為最後的救星。

這是命運給我的最後機會?我將在世界末日死去,帶著所有的榮譽與贊美,在我的大腦被惡性腫瘤侵蝕之前。

可惜,到了第七天,我所勾勒的這個世界徹底崩塌了。

上帝沒有站在我這邊。

當我獨自依靠在墻邊——這是整棟大樓的承重墻,能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那不是來自地下,而是從上頭來的。我隱隱察覺到了什麽。反正也沒有人再聽我的話了,這個伊甸園已變成了人間地獄。我悄悄來到九樓的電影院,用大號手電掃向黑暗,雖然穹頂基本完好,裂縫卻增加並擴大了。我特別注意各種管道,比如下水管與通風管,七天前全被廢墟瓦礫堵死了,而今卻有空氣流通——有人打通了這些管道!如果沒有自這些縫隙和管道透進的新鮮空氣,可能昨晚我就會因缺氧而窒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