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幕 溯生

江上隱約有波濤聲,枯黃山巒和灰黑河灘皆被遮蔽在清晨的迷霧裏,帶著潮氣的風像刀子般冷得削骨,江畔傳來悠悠簫聲,一只狹長的漁船從霧中駛出來,船頭兩只油燈搖搖晃晃的。今日霧大勞累,船夫的櫓也搖得格外沒精神。

梅川一身粗布少婦打扮,站在江口長長的碼頭上等待,刻意拉低了帽檐。葉白守在她身後,余光戒備地掃過四周官兵。追兵仍然猖狂,但梅川為了列缺又一次不惜以身犯險,闖進這種遍布敵人的地方,葉白不禁感嘆列缺何德何能。

“咱們真要過江?”

“他既是追人,必然不走官道走古道。”

“你對他未免太了解,但未必夠了解。”葉白笑道。

漁船靠上來,碰到堤岸,濺起一陣水花。韁繩被船夫甩上石柱,船體剛停穩,十來名船客便從船艙裏露出頭,紛紛往岸上擠。葉白將梅川拉到一邊,暗笑畢竟是名門閨秀,連讓路也不懂,民間可沒有能端架子站著的地方。一滿臉絡腮胡子的官兵正眼巴巴瞅著梅川,見此便攔到兩人面前,大聲問道:“你們倆打哪兒來的?要去哪兒?”這點心思豈能瞞過葉白的眼,他擋到梅川身前,恭敬地往官兵手裏塞了幾粒碎銀子。“官大哥,我帶家嫂前往揚州探望兄長,還請您放一條去路。”“你兄長在揚州做什麽?呵,如今世道人倫顛倒,我怎知你倆不是私奔?”“去年秋天,聖上下令修補京杭大運河,家兄被征丁送往揚州,至今未歸,前日寄來家書說重病了——”

“——等你們趕到估計都死透了,屍骨都填河了……”官兵刻意在梅川跟前晃著,懶懶笑道,“你要是成了寡婦,與其回去做個受人嫌棄的鄉野村婦,不如去當妓女,以你的風韻必能艷冠秦淮河。”

葉白斜眼一瞥,殺氣縱出,被梅川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冷漠地走向官兵,一步一驚心,仿佛要在足底踩出蓮花來。船客們不禁替她擦了把冷汗,葉白的怒氣就消了,等著看好戲。“姑娘可別惹麻煩啊……”一位老人低聲勸。梅川走到官兵面前凝神看了會兒,忽屈膝跪下。葉白陡然瞪大眼,場面一時悄然無聲,

但梅川平靜道:“重病也好,過世也罷,此生緣分未盡,還不能各生歡喜,但求官大哥放一條去路,好讓小女子去照顧夫君。”“好!好!”官兵大笑著指向葉白,“不過,你弟弟弄臟了我衣襟下擺,你替他擦幹凈吧。”說罷,把腳踩到梅川膝蓋上。梅川蹙眉看著他衣襟下擺,這水斑應是剛剛船靠岸時沾到的浪花。旁人早已氣不過,她卻毫無怒色,向葉白搖手以示安撫,抽出袖中手帕擦起來。俯視她跪著的姿態,官兵心生一計,挑逗地把腳尖往她兩膝之間鉆,漸漸放肆地向大腿移去……“官大哥!”梅川放下衣襟道,“擦好了。”官兵撫著絡腮胡子,慢慢收回腳,在梅川裙擺上留下一片烏糟的腳印。“果然幹凈。”官兵說罷,自覺無趣地離開了。“多謝。”葉白心疼地拉起梅川,扶她登船時才感覺到她身體異樣的顫抖。船開動了,船尾水跡曲曲折折,向對岸駛去。向來見不得女人受委屈,何況就在面前卻不能折斷那臟手,葉白脫下外衣披在梅川肩頭,愧疚道:“下了船,我立刻給你買件新衣服換上。”梅川挑起眉道:“我的衣服為何要你買?”

……

江上翻滾的浪潮如瀑布激流般急流向東,梅川將手帕丟進風裏,水波粼粼,甫一接觸水面便被浪花吞沒。

無眉嘆了口氣從夢裏醒過來,失神地盯著搖曳的燭火。他做了一個很冗長的夢,擡眼看四周高高的百子櫃,像即將傾塌一般令他覺得失魂落魄。常住山腹深處,沉醉不知歸路,怎麽今夜突然多愁善感起來?無眉思量不得解。

回廊裏傳來悠悠梆子聲,他披衣而起,推門望去,洞天之下華燈萬千,暗河的水悄悄退到下方,淺灘全然顯露,才寅卯交接時分。這個盹兒打得有點久了,無眉轉頭站定,更覺古怪,這才注意到研缽裏多出幾枚翠色小葉,撿起揉碎了放到鼻下一嗅,霎時面色凝滯。

迷叠草!竟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摻迷藥,自進入洞天以來還沒人敢這麽戲弄自己!“守衛!守衛!”無眉摔門而出,震得門上的草紋牌子左右亂擺。守衛們正打盹兒,驚得睡意去了七七八八。“外面有野種混進來了!去抓!”

眾人立即四散,“咚,咚,咚!”大鼓槌響了三下警音,一時間城裏的其余守衛也聞聲躍起,搜人的搜人,盤問的盤問,大好晨光生生被攪和得一團糟,可別說人影了,鬼影都沒見到一個。

瘋找了一圈無果,無眉又繞回自家小店,咬牙低頭沉思片刻,突然扭頭盯著四扇店門。蛇紋,草紋,刀紋,書紋。無眉親自翻開刀紋牌子,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門開了,他探頭往裏瞧去,列缺正對著白色燈火寂然地坐著。“如你所料,我又回來了。”他轉過頭,合上手中書簡。無眉起初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示意守衛們退下,闔門走入,精明的目光在列缺全身上下求索。人多半從有走到無,從無走到空,列缺卻正好相反。初見時他一臉堅毅冷漠,眼中毫無神采,似一個從冰封中醒來的死人。這次卻微妙的不同了,除了憔悴困頓外,他眼中竟藏滿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