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幕 遠行

這一夜,三人藏在溪邊的大樹上好好休息了幾個時辰。

在復仇的時機來臨之前,梅川有責任保全所有活下來的人,這是她當下最堅定的信念。好不容易說出藏在心裏十多年的秘密,她也覺輕松了不少,一掃曾經負重獨行的疲憊之感,聽著林間的風聲沉沉睡著了。她既沒夢到奴,也沒夢到父親,更沒夢到伯父兄長們,人生的繽紛百態和各色滋味攪和在一起,夢裏竟然變成一片空白……

“梅大人!”不知是誰在耳側輕聲喚了一聲。梅川反射般睜開眼,警覺地察看四周,是葉白在叫她。露珠正從樹上紛紛滑落,傳來好似空山靈雨之聲,天色玄黑,太白星正在頭頂,大約才四更天。她緊張地望向守夜的巨石,可是列缺已經不在那裏了。

梅川焦急地從樹上跳下,忙不叠跑至溪邊,看看樹間的影子,又看看流水上彌漫的霧氣,但列缺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他若想故意掩飾行蹤,別人根本發現不了。何苦把他教得這麽好!梅川一掌拍在巨石上。

“抱歉我沒……”

不等葉白把話說完,梅川撲上來扯開他胸前的衣服,逼問道:“乾元給你的青銅令牌呢?”葉白無辜地攤開手:“自然是被他偷走了。”“是你交給他了吧?”梅川毫不留情地戳破,轉念自責,“我粗心大意了,他既已家破人亡、毫無牽掛,照他那破脾氣豈能忍氣吞聲!但他孤身一人,即便加上你我二人的力量,也要更計謀深遠才行啊……”梅川快速忖度列缺接下來的行動,無意看到亂草中的木塊一角,撿起來一看,是昨夜雕琢的佛像,此時已被露水浸濕了,翻到底座,上面刻著一個“別”字。既然不聲不響地離開,又何必留話?梅川感到生氣。告別,離別,訣別,就此別過,別來找我,別再想起我……世間有千差萬別,你的別是哪一種?她握著佛像迷惘不已。“當初奴也是這麽輕飄飄離開,再也沒能回來。”葉白饒有興致地看著梅川波光三折的眼睛,那垂眼思索的沉著風姿恐怕世間無人可及,而列缺這薄情的瘋子竟然輕易舍了去。“梅大人,列缺是不是奴?”葉白淡淡問罷,眯起細長的鳳眼盯著梅川,此話令她柳眉輕蹙,片時之間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們雖有諸多相似,卻是完全不同的兩人,年紀也相差一些。何況,奴的確已經死了,為我而死。”“既如此,那西苑裏的道士就依然是皇帝。”“是,永遠如此,天下是嘉靖的天下,不會是奴的。你信我嗎?”“大人的話我未必信,不過大人這次沒說謊,”葉白指著自己的眼睛,“因為我很擅長看別人的眼色。”心酸地笑了笑,又道,“放心吧,我不舍得棄女人而去。此地不宜久留,我陪大人去追那個缺心眼兒的瘋子。”

午夢初回,院中一聲鳴鳥的啁啾也沒有,盡管前廳有奴仆,後堂有發妻和婢女,聶貞卻獨自在書房裏踱步,一遍遍盤算心事。

通緝令發出去半月有余,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可那三只老鼠依然如人間蒸發了一樣。錢斌嫉恨自己高升,連日來變著花樣嘲諷自己,讓刑部顏面掃地。另一方面,京城裏形勢微妙,瓶兒心神不寧,三日一封家書催促赴京上任,可見嘉靖的確動怒了,天子欲警告嚴氏父子之心由來已久,這才允許徐階借著俺答進犯的由頭興風作浪這麽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遭逢多事之秋,自己和聶家是如履薄冰。進京之前必須做好萬全打算,以防腹背受敵,想讓南京事宜再度回歸掌控,首先便要除掉那三只老鼠。

念頭轉到這裏,已把樁樁件件的事情考量清楚了,聶貞捏起茶桌中一枚褐色茶寵,狠狠拍在通緝令上,畫上梅川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令他氣血不暢。在回廊裏偷偷伺候的婢女們相戒噤聲,知道他心中不靜,誰也不敢上前打擾。

“來人,取常服來!”片刻後,婢女茗兒來了,聶貞換上便裝,牽了匹馬從府中側門悄悄走出來。到了花枝巷,駛過沿河的勾欄瓦肆,停在月心樓前,老鴇大老遠便揮著手帕賠笑招呼。

聶貞隨手拋出一錠銀子,拂袖進門的瀟灑姿態倒像個風月場上的老手。上了二樓,在重重珠簾之後悄悄窺看,只見茗津站在銅鏡前,擡起藕段似的手臂將長發高高束成馬尾,插進一支玉簪。“妾身猜想大人也該來了,所以先行準備好。”聶貞走至她身後,小心地將肩上的紗衣剝落在地,拿起榻上的黑色夜行衣為她穿上,束完腰帶,他認真審視著銅鏡裏映出的美人臉孔,紅唇嬌艷,細腰盈盈一握,眉宇間凜然是個殺手。平日裏風情萬種的淚痣,此刻倒像仕女圖上點錯的墨跡一樣不合時宜。聶貞貼著她的臉輕聲道:“待你歸來,為你贖身,娶你入府,賜你富貴。”“妾身一直相信大人。”卻平靜地掙開聶貞的手,“不過,富貴於妾身已如浮雲,身處歡場越久越不再流連。此番兇險,妾身如有命完成任務,還請大人賜歸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