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幕 珍瓏

殉葬之花開合有度,菩提之果奏響空山,一段沉香在花旁燃放,苦澀的青煙裊裊升起。列缺撕下一段衣袍下擺,將其虔誠地綁在花根生長的石塊上,向南方天空射出紅色信號。

余下的時間裏,列缺和葉白又將整個山谷檢查了一遍,但除了那枚用桐油畫成的巨大魚紋外再無其他線索。這只能證明此處與魚紋洞天關系匪淺,列缺急切地想找到與仁義堂相關的證物,但除了一些爛掉的草鞋外,並未發現一張紙、一片竹簡或一副手銬腳鐐。因此他面臨的處境是葉白將是唯一的人證。

兩人背著屍骨從谷中爬出來後,列缺說明了此意。“我不行。”葉白搖頭坐下。“事到如今你就算想打退堂鼓,我也會掐著你的脖子扭送到刑部去的。”“並非我不願意,而是刑部不願意。我是黑戶,是個沒戶籍資料的人,你懂了嗎?”葉白兩手一攤道,“我可能是達官貴族的私生子,或是某位被花前月下而蒙蔽的小姐未婚所生,當然,最可能是被貧賤夫妻扔了的。按《大明律》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更無權利摻和案件。”

列缺想說什麽,被葉白舉手打住。葉白繼續道:“不要憐憫我,我享受法外逍遙的日子,行走天下全憑直覺,才沒有落得這種結局。”他指向谷底。“這麽說,葉白也並非你的本名?”葉白仰望著混沌的月色,往事如煙,轉瞬即逝。“我沒有名字。葉夫人遇見我那日,天上同時有太陽和月亮,陽光太過強烈,使得月亮蒼白如一張宣紙。她因噩夢纏身而認定此為上蒼的某種昭示,遂將我當作她的救贖,取名葉白。”

列缺在離葉白不遠處坐下,將頭埋在膝蓋間陷入了沉思。他將近三天兩夜沒合過眼,意識卻空前清醒。冬夜萬物凋零,凍土冰封,水落石出,他聽見風在白樺林中肆虐呼喊,眼角浮現隱隱綠光,先是一個個虛弱的斑點,接著一片片陡然燃燒起來,綠光中出現無數亡靈,他們通身純白,仿佛穿著殮衣,凝視著他,似乎等待他親手燃起引魂的沉香。

“你見過鬼嗎?”

“遇見你就差不多等於見鬼了。”葉白提起袖子使勁聞了聞,“在你的煞氣籠罩下,我聞起來也是一股悲劇的味道。”他嫌惡地往遠處挪了些距離,卻注意到列缺正兩眼發直地看著前方。葉白朝那裏望去,遠遠的只望到一片迷霧,但列缺深邃的眼神使他心中發毛。

“你在和誰眉目傳情?”

列缺沒有回答,又過了會兒才收回神,低聲道:“混沌之初,天地不分,只有黑暗,沒有時間,後來天地分離,時間流淌,才開始有了記憶。時間令我們深陷其中,使我們無法脫身,那些看似消散在時間裏的人真的離去了嗎?我想沒有吧……”

葉白皺著眉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這些話你對別人說過嗎?”

“沒有。”

“很好,至少世上少了許多嘲笑你的人。如果你繼續這麽胡思亂想、胡說八道下去,我恐怕你活不過而立之年。”

“二十八。”列缺看向葉白,“我猜你二十八歲。”

葉白先是一愣,隨即笑道:“錯了!我苟活於世不過二十六載罷了。”他知道列缺在審視自己,就像讀一本攤開的書那般自然,並對自我的觀察力莫名自信。遺憾是葉白最痛恨被人窺探。

“等我下次猜出你最鐘情的顏色。”列缺展顏笑道,迎著朝陽站起身,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殼。

在與此案的角力裏他還不會認輸,回去後,首先要重新審問初九等三人,弄明白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還有,魚紋的秘密牽涉魚紋洞天和江寧聶氏,他無疑需要梅大人的力量。對了,梅川……列缺想起她清澈的雙眸,不禁用手摩挲了下嘴唇。

距離信號發出兩個時辰有余,天已亮,她還沒到?

白樺林中寒鳥乍驚,突然成群結隊地竄上天,地平線上升起一片灰塵,接著從灰塵中飛來一支馬隊。

馬背上的卻是刑部官兵。

三五十人持刀奔來,於荒地上一字排開,人人臉上皆有倦色。羅恒撥開隊伍下馬,只帶著劉毅走到列缺面前。他瞥了眼黑魆魆的洞口,費勁地笑了下。

“千戶,這是何處?”

“說來話長,這谷底是仁義堂的拋屍之地,夠前輩和我忙活幾年了。不過前輩如何得知我在此處?”

“我找了你一天一夜,幸而望見了你的信號。”

“哦,有急事?”

“是啊……”羅恒神色一斂,高聲道,“孝陵衛千戶列缺!現已查明你為仁義堂挖心案首要疑犯!立即逮捕!”

一時死寂。

“是前輩老煳塗了,還是我聽錯了?”列缺低聲問。

然而羅恒佝僂著身子昂頭瞪著他,眉宇之間異常冷漠。“別在我面前裝了!初九、江二三和七七已經招供你是兇手,束手就擒吧。千戶,我那麽信任你!昕竺也那麽愛惜你!可你呢?我無法相信你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更無法相信你欺騙我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