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幕 白骨

列缺點了支冷焰火扔下去,未觸底便如微弱的熒火般被黑暗吞沒。他又往下丟了塊石頭,石頭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發出明晰的回響,頃刻落到洞底滾了幾下沒了聲息。列缺摸著邊緣處的石頭俯望,感受到苔蘚的絲絲涼氣。

“不妙啊,這崖壁沒有一百丈也有五十丈深,我恐高,絕對不下去。”葉白道。列缺兀自解下馬背上的韁繩,扯碎外衣擰成繩索接在其尾端,將韁繩一端系在最近的枯樹上,另一端扔下洞底。他把刀和幹火把別在身後,只抽出短匕首插在石縫間便欲往下爬。葉白忙抓住他:“萬一你死了,有什麽遺言嗎?”“不是被你摔死的就好。”列缺指了指系著繩索的枯樹,“所以你最好看好那裏。”他在石壁上一蹬,輕巧地順著繩索熘了下去。洞中陰暗潮濕,石壁上光滑異常,列缺只能四肢並用順著凸出的巖石利角慢慢往下爬,才行了十幾步,已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仰望洞口,除了葉白身邊暖黃色的火光昭示著人間存在,天地之間混沌一片,他已漂浮於幽冥之中。“死了沒?”葉白大喊。“活著!”列缺應道。眼睛逐漸適應了純粹的黑暗,腳下的黑色濃稠如墨汁,他伸出腳在虛空中劃了兩道,依稀可見漂浮著的灰色霧珠匆忙閃避。

又行了約五十步,底下傳來的腐臭氣味越發強烈,蓋過了苔蘚的腥氣。列缺喘息著攥緊石縫,不得不像壁虎一樣紋絲不動地趴在巖壁上。耳邊傳來烏鴉沙啞的悲鳴,清楚感覺到蜈蚣正爬過腳面,手已被石縫磨破了皮肉,他從未感受過如此冷酷的黑暗,心因不停攀爬而怦怦直跳,但一想到即將見面的人,他按捺住了。

短暫停留後爬得更快,然不多時繩索便到了頭,但洞底還沒見到。他毫不猶豫地放開繩子徒手攀爬,這一摸,發覺手中石塊的觸感不同尋常。下方的石壁不如之前寒涼,表面也無苔蘚,卻像覆蓋著一層粗糙幹燥的沙土。列缺摸索了一陣,撚起一些沙土在手中搓了搓,又嗅了幾下,心裏咯噔一聲。葉白正悠閑地拽著繩子,突然失去牽引力,忙撲到洞口大喊:“這下你不會真死了吧?!”“是!”列缺費力地仰頭應了一聲。他將匕首插進石壁縫隙中,整個人單手吊在匕首上,騰出另一只手擦亮一支冷焰火照向四壁,借著微弱的藍光看到石壁上覆蓋著一層黑色焦煤狀的塵土,其上有煙熏火燎過的痕跡。莫非下面是個焚場?匕首忽然一滑,列缺劇烈搖晃了幾下,敏捷地扒住一塊石頭才勉強穩住,但手中的冷焰火不慎掉了,火光落地,原來已距離地面不到一丈。如果下方是個焚場,那麽被高溫燒烤過的石壁極容易在這潮濕幽冷的環境裏開裂,所以懸壁底下可能十分脆弱。

就在列缺想明白的瞬間,石縫像開裂的嘴唇般吐出了匕首,列缺失重掉向洞底。落地的瞬間,臉磕在爛泥裏,汙穢之氣由鼻翼直沖心肺,他頭暈目眩地爬起身,見冷焰火正在靜靜燃燒,照亮了手邊一堆白骨。

列缺匆忙爬起身,點亮火把,舉高查探。當冒著黑煙的火光撕破黑暗,他見到了一幕觸目驚心的景象。

層層疊疊的屍骨交錯散亂地躺在谷底的淤泥之中,骷髏將空洞的雙眼投望蒼天,張著下顎似在呼喊,指骨繃開似在掙紮,胸骨無一例外皆缺損斷裂,像無數只被扭曲破壞的木偶,以慘烈之姿訴說著非人的遭遇。他蹲到一具較完整的屍骨旁查看,胸口斷裂處正對心臟之處,方便了烏鴉將巢穴布在其中。屍骨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汙穢的排泄物,骨胳顏色不盡一致,大多呈灰褐色,少數呈灰白色,因此死亡時間各有早晚。列缺將火光斜向泥水,見水上漂浮著熒熒碎屑,屍骨下還有許多鈣化碎骨,應是焚屍後的殘留。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死的世界。這才是地獄。生死回望,滿目皆傷。列缺被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一時數不出這裏有多少具屍體。“嘎——”一只烏鴉尖叫著飛向南方。烏雲緩緩移開,銀輝一瀉萬裏。列缺忽覺一陣涼風吹到脖頸上,他扭過頭,赫然見身後兩道山峰之間隔著一道狹長的細縫,涼薄的月光從這一線天中射入,照亮了無數冤魂。“因為其中一朵有影子。”他想起江二三的話。以屍骨的雜亂程度推斷仁義堂並沒有刻意毀屍滅跡,他們太自信了,恐怕只是定期焚燒一次,而大多數嚴重折斷的屍骨則是被直接丟下來的,很可能還保留著辨識身份的線索。一定能找到他!果不其然,殘骸裏還有頭發、木簪、瓷片、衣服碎片…… 一只爛掉的玩偶被小巧的一具白骨抱在懷中,列缺在這只小小的骷髏頭上拍了三下,脫下衣服將其包起來。

不知不覺間一路找到懸壁下,他轉了個方向繼續,走了不多時,驀地,火光照亮了一朵濃烈如血的花。它石蒜般粗陋的根須深深植入石縫之中,傲然伸長纖細的莖葉,靜靜徘徊在幽冥地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