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幕 醒木

天未降雪,日初升起,正當天地浸沒在灰色之中,列缺輕輕推開了古舊的屋門。

屋內眾人忽見兩個陌生人神色凝重地杵在門外,不禁發出一陣不安的低聲碎語。唯獨燭台邊一個光頭男人鎮定自若地面南而坐,手起醒木一拍,朗聲道:“來者即是客,兩位客官請進!”

列缺正欲走入,被葉白擡手攔住:“且慢!你如此魯莽地闖進去,怎麽令我想起某次不愉快的械鬥?”

“這裏只有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百姓,比起來,你我才是亡命之徒。你能帶我到此地我感激不盡,但前路灰暗,別再跟著我了。”列缺漠然說著,瞥了眼那扇窗戶,徑自走到光頭身邊坐下。

葉白轉頭便走,可沒幾步又一咬牙回頭,終還是跟了進來。他拂袖坐到列缺身邊,狐疑地問光頭:“你是什麽人?”

光頭面露不解:“我?就是一個說書人。”

又問眾人:“那你們呢?”

懷抱嬰孩的少婦見狀咯咯大笑:“這位少爺可真煳塗呀!他是說書的,我們自然是來聽書的呀!”

一陣笑聲在看客間漾開。

葉白啪一下合起扇子,笑道:“說書?聽書?我看你們都活得不耐煩了。城裏住著個混世魔王,街上的閹宦眼線比路人還多,你們竟然還敢聚眾集會?若是被一窩端了,恐怕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你們這麽多條命還不是給閻王徒增麻煩?”

光頭也笑道:“東廠怎麽會跑這兒來?一窮二白,又撈不到油水。今夜恰逢元宵一聚,各位父老鄉親來捧場,我這說書的當然得說到大家盡興了!不知不覺天都亮了,不如請您二位點最後一出送客戲?”

少婦即刻將一只瓷碗推到列缺和葉白面前,裏頭已裝了半碗銅錢。

“點哪一出好呢?我這兒還有《薛仁貴征西》《烏鴉告狀》,哎,這個好!……《花柳記》《翻身記》《五女興唐傳》……”

“我要聽的故事不在折子上,不在紙上,也不在詞裏。”列缺將袖中最後的十幾枚銅錢盡數抖進碗裏,指向布滿蛛網的房梁道,“我想聽這間屋子的舊事。”

光頭忽停下翻折子的手,啞然看著列缺。

屋中陷入詭異的靜寂,只剩燭火搖曳的噝聲。一位白發老人緩緩低頭撫須,似有所感。

“你不會講?”列缺問。

“休得胡說!這天下就沒有我講不出來的故事!”光頭憤然反駁,“可這並不是個好故事啊……”

“不管是什麽,我都洗耳恭聽。”列缺道。終於得以窺探真相的激蕩使他的內心如烈火般燃燒,而對真相的憂慮不安又令他面若寒霜。列缺不再“空”了,反被思緒所淹“滿”。在旁人眼裏,這張多了幾分憂郁卻不減冷峻的臉龐無疑更有魅力。

光頭熟知形形色色的人,而這位氣度非凡,絕不簡單,便決定趕緊講完拿錢閃人。

“好!”

醒木一聲響。

少婦纖細的手指在三弦上撚動,琴聲嘈嘈切切不算講究,如沙啞的低語緩慢流淌。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光頭唱罷開場詞,接著道:“說起關於這間屋子的舊事,在世的恐怕沒幾個人記得嘍!嘉靖三年,聖上即位不久就搞起了大禮儀之爭,和權傾天下的楊廷和大人鬥得你死我活。那幾年朝政緊繃、四海蕭條,金陵城的百姓們也怨聲載道。也就在那一年,一對新婚夫妻搬進了這間屋子。”

“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葉白問。

光頭尷尬地摸摸腦殼,道:“唉,客官有所不知,那時我就住在東邊路頭的橋洞裏,那地盤現在被小乞丐們占了去了。”

看客們哄然大笑。

“繼續說舊事!這丈夫乃是個跑江湖的鏢師,妻子在家紡織,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日子雖清貧,倒也美滿。可俗語說,依山傍水房樹間,行也安然,住也安然;一條耕牛半頃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這天,說變就變了!天一變,人可怎麽活?那年冬天冷極了,先是凍死好多人,後來寒症爆發,家家門口掛白燈籠,丈夫也不幸染上病。各位看官都知道,寒症一旦染上,那是生死由天啊!城裏的大夫們都死絕了,一介弱質女流能怎麽辦?妻子只好給丈夫喂酒止痛。”

“酒能止疼嗎?”一個小男孩問。

“能啊。”光頭說著,又搖頭,“天命便是丈夫贏了寒症,卻輸給了酒癮!自此他品性大變,喜怒無常、六親不認,甚至對妻子拳打腳踢。那處地方,就是丈夫拿斧頭追砍妻子時砍掉的!”

他所指之處正是窗上缺角。

看客們齊齊回望驚呼。盡管歷經歲月流逝,刀噼斧鑿的蠻橫痕跡仍未褪去,依稀可猜當日之駭人。列缺微擡雙眼,眉睫在顫抖。晨光透過那道缺口照到他腳邊,也照亮了他慘白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