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幕 歸人

多年以後,燭台還記得那個灰蒙蒙的早晨,它被掛在白燈籠裏,主人提著白燈籠穿過百靈街走向通往家門口的凋敝小巷。

透過燈籠紙上的破洞,燭台隨心所欲地欣賞著外面的景象。巷口住了個暗門子,她是插在來往客商帽冠上的俗艷之花,抽煙時的煙霧比燭台頭上的蠟燭還嗆人,公鴨般的大嗓門隔著街都能辨識出來。再往裏走,有一間年久失修的草房子,屋主是個孤寡老頭,每天早晨準時噼柴燒水,但某日,他一斧頭下去忽然瞪大雙眼直直倒地,之後燭台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再走幾步,主人會停在一間舊衣裳鋪子裏,燭台喜歡看著鋪子裏的年輕男女倚門回首,眉目傳情。不知從何時起對面搬來一間書坊,幾個落魄秀才成天印刷一些奇怪的書,燭台偶然瞥見其中一本,名字叫作《三國演義》……

燭台記得最開始主人不住在這裏,原來回家的路往西,要經過一座橋,橋頭有一間牛肉面館。為何要搬家呢?燭台一直不知道原因,正思索著,主人拐了道彎,它遠遠看見家門口的屋檐下站著個年輕人,接著感覺到主人的手顫抖起來。

燭台剛出生時,泥匠在它底座打上了“弘治”二字,不久“弘治”變成了“正德”,“正德”又變成了“嘉靖”,算如今燭台來到世上已有一個甲子,身上青色的瓷釉已風化成暖黃色。它照亮過許多臉龐,但沒有一個像他。他眼下有一片病態的陰翳,此刻沉默地笑了笑。

隔著幾步遠,列缺看清楚了老婆子臉上的疤痕,像被篦子所劃,層層疊疊,深深淺淺,令整張臉壞死後向下塌陷,難以分辨出當年容貌。她徑直地走過列缺身邊,打開屋門走進去。

“進來!別站在門口丟人現眼。”她摘掉燈罩,端起燭台放在桌上,因一時心煩意亂而忘記吹滅蠟燭。列缺走進屋時,她正鐵青著臉攤開一個布包袱,麻利地往裏裝衣服,不時戒備地瞥他。

屋裏鮮有陳設,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最昂貴的大概是那只燭台了。“你真是我的克星,最後還是來抓我了。等會兒吧,我收十好東西就跟你走。”“我不是來抓你的。”“那你來幹什麽?拿老婆子我尋開心?滾!”她毫不客氣地揮手送客。列缺慢慢走到她身邊,溫柔地握住她粗糙的雙手:“我已經離開得夠久了。”他瞳光幽深地看著她,“真的,太久了。”老婆子霍然擡頭,一時失神。“你還記得我們倆的名字嗎?”老婆子踉蹌著摔倒在凳子上,瞠目面對著列缺,眼淚倏忽從眼中湧出。結痂的傷痕卻像一張人皮面具罩在臉上,使得所有情感最後都變成了一種面無表情。“你……你都知道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一些事情,但不知道怎樣跟你解釋。”列缺搜索枯腸想不起她的名字,也找不到適當的稱呼。老婆子笑了下,哆嗦著伸出手撫上他的身體,令他一驚,僵在原地。她許是想從他身上搜尋舊日痕跡,卻只找到了陌生。不多時,她抱住列缺的臉,像嚴冬裏取暖的姿態。他的臉冰涼,她的手亦如此,但肌膚是何等奇妙,只要相觸就會取得溫度。原來母親是這樣的觸感,列缺不敢亂動。“是嗎?最後你還是想起來了。當初列風帶走你時我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你遲早會找回來的。他把你照顧得真好啊,比我好多了。”列缺愣了下:“這麽多年來你一直知道我身在何處,卻不來找我?”“你是列風的兒子列缺,孝陵衛千戶,少年得志,意氣風發,與老婆子我有何關系?我從沒認過你,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她放下手背過身去。溫暖消失了。“這些我不在乎,難道我們不能相互原諒嗎?”她沒有說話,只是搖頭。列缺如墜冰窟。但她又有什麽錯?自己於她來說跟個陌生人並無二致。重新面對她並不容易,他想令她稍解寬慰,誰知徹底想錯了。他也刻意忽略了一個事實,這個女人曾犯下滔天大罪逃遁,她對自己還會剩下多少感情?

“我並無惡意,只是來看看你好不好。”

“你想原諒我嗎?”

“你畫地為牢這麽多年,已經在償還自己的罪孽了。”我沒有恨你的立場,但要說我原諒了你,那是自欺欺人。這話列缺無法說出口,他向她張開右手虎口,頓了頓又道,“我會馬上離開,只是還有一件事想問清楚,小亮在哪裏?”

乍聽到這個名字,老婆子一愣,茫茫然回過頭。

“你說什麽?”

“小亮是壞孩子,所以要拋棄他?”

“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很清楚。告訴我你把小亮……給誰了,好嗎?”列缺費力地舍去那個字眼。

“小亮?小亮?!”她好像聽到一句笑話,“我以為你已經變好了,可原來還跟當年一樣!真是天性難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