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幕 西城

徐階悄悄地將徐渭拉入帳中。“文長,才分別不久,你怎麽落魄成這模樣?”徐渭擡腳撓了撓腿肚,抱著點心胡亂往嘴裏塞,一頓風卷殘雲吃光,又灌下半壺茶,這才長籲一口氣活過來。擦了把嘴,湊近徐階耳邊輕聲道:“大人,有人要殺我。”徐階一愣。看他如乞丐般光著腳,小腿肚上沾滿泥巴,依稀可見道道鮮紅傷痕,又不似說謊。“萬人頭上葬英雄,血染山河紫金川。金陵自有真知子,八千神鬼亂朝綱。大人聽過嗎?”“這是嚴世蕃到南京後流傳起來的童謠?”徐渭點頭:“正是,但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詩是我寫的。”徐階沉思片刻,道:“誰讓你寫的?”“那個天下聞名的瘸子。”徐階默然起身,在帳中低眉負手走了幾步。此詩頗有造反的隱意,尋常人避之不及,他本以為是民間高人編出來罵嚴世蕃的,豈料是嚴世蕃自導自演的獨角戲?那嚴世蕃究竟在籌謀什麽?“你給老夫詳細說說。”徐渭謹慎地向帳外瞟了一眼,將桌上的燭芯擰滅,令帳中陷入昏暗。“大約二十日前,我在集市上賣字畫,忽然來了個娘娘腔老頭,讓我寫這東西,出手就是十吊錢,人窮志短,我豈有不做這生意之理?但此詩極為不祥,寫完我便去廟裏求簽了,得!下下簽!血光之災!果然沒幾日,這詩就在城裏傳開了。我心中害怕,此時恰巧遇到大人,便借機收了攤子躲進山裏幾日。但大人猜猜看,我在山中發現了什麽?”

徐階聽著,心中如有嚴霜漸漸降臨。“此事與嚴世蕃屯兵山中有關?”“不愧是大人!”徐渭放下茶杯道,“我看到那個娘娘腔畢恭畢敬地跟著一個瘸子走入營中,穿的正是東廠服飾,絕對沒錯!這詩就算不是嚴世蕃搞的,也跟嚴世蕃脫不了關系。”“後來呢?”“我深知大禍臨頭,把畫交給您就準備跑路了。小本生意靠信義嘛!”徐渭又倒了杯茶,“走到自家附近,看見一個帶刀的鬼鬼祟祟地在門口晃悠,我轉頭就逃了!他們正在追殺我,我九死一生才找到大人,只因我已別無選擇。”

“那你為何不早來見我?”

徐渭走至徐階耳邊,搖頭小聲道:“大人的隊伍中有鬼。”

徐階對上徐渭的灼灼目光,忽覺小看了這個年輕人,連嚴世蕃布下的眼線也被他看出來,其心思之細膩、行動之敏捷、洞察力之深遠絕非凡人可比。

“縱觀嚴世蕃的動作,盛傳反詩,山上屯兵,傻子都能猜到他想幹什麽。”徐渭懇切地握住徐階的手,“大人,快回金陵!要出大事啊!”

徐階沒有回應。

京城的爛攤子等著處理,最怕是又一場土木堡之變,當世可沒有能挽狂瀾於既倒的於少保了!不僅如此,徐階隱隱覺得不對勁,以嚴世蕃的權謀水準,他要翻天,怎麽會露出如此多的馬腳?官場上一向是太過簡單才有鬼。他久久沉默著,翻來覆去地思索其中含義。

龍蟠勝地,春風十裏梅花。沿山而行,從麒麟門至滄浪門……

東南山上山下的防線收縮起來便可直撲內城,奪走朝陽門……

莫怪梅花就地垂……

梅花!

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徐階瞬間像被厲鬼攫住呼吸,低沉的嗓音裏充斥著暴怒:“嚴世蕃布下的東南防線不是沖著朝陽門去的,他與朝陽門之間還隔著一道屏障,是孝陵衛。嚴世蕃費盡心機營造假象,是想引孝陵衛出手,好將其一網打盡!”

徐渭幾乎僵立在原地,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僅剩一個念頭:“我……我得回南京通知梅姑娘!”

徐階見他木愣愣地往帳外走,忙拉住道:“不,不能回去。回去才正中他下懷。”

“我躲得過追兵,也繞過了您帳外的重重守衛,大人放心吧!我能活著回南京報信,一定趕得上!”徐渭紅著眼眶指向南方。

徐階不由得被這窮秀才的淳樸所感動,思索片刻,他脫下披在肩頭的外袍,連帶匕首一起鄭重地放到徐渭懷中,叮囑道:“文長,此去南京必然有天羅地網等著你送死,報完信,即刻走,浙江也不能去,你往江西走。”

“我記住了。”

縱有千萬擔憂,徐階也不能多說,在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強大對手面前,徐渭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目送著他義無反顧地消失在黑暗裏,感受著深夜的涼薄溫度,徐階被一種強盛的精神力所填滿。

但心底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也許已經晚了。

寧靜的蒼穹下呈現薄紗印染般的青色。葉白將視線移到藩籬之間,那裏,列缺仍閉目坐著,幾使人錯認是一尊久經風雨的灰色石像,迎著晦暗天光的高聳城墻向他微微傾斜,在天地的無限浩瀚與你我的無限渺小之間,他仿佛巧妙地站在了刹那崩塌與一瞬永恒的分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