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文化聯盟

歡迎晚宴定在下午四點,對於晚宴來說這個時間點顯然過早了。馬丁解釋說,這是考慮到街上沒有路燈,擔心夜路難行,客人歸家不便。“西柏林那邊封鎖了我們的煤炭運輸,供應自然會出現短缺”“所以我們也拒絕給他們運送糧食”“導致他們對我們實行煤炭反封鎖”,這樣死循環似的無解爭論亞力克斯早在布魯特伍德時就聽過了,那時他尚在歸途中。

方才四點未到,天色卻已然晦暗如墨染,透過堆滿天邊的厚實雲層,仿佛已經可以看到柏林今夜的雪花飄飛。朝著遠處從窗戶透射的微弱燈光,亞力克斯和馬丁在廢墟間的小路上緩慢前行。文化聯盟的總部位於耶格爾街,就在弗裏德裏希大街旁邊,走到附近,周圍環境霎時變得熟悉起來。

“哦,好吧。”亞力克斯感慨萬千,“原來文化聯盟就在過去的柏林貴族俱樂部。”弗裏茲過去經常在那兒品嘗白蘭地,消磨時光。

“這個我倒不清楚。”馬丁略微生硬地說,“我只知道現在這裏是文化聯盟。”

“納粹曾將這裏的名字改成紳士俱樂部,名字雖然變了,但在這裏活動的仍舊是原來那些地主貴族。文化聯盟把總部設在這裏,真是有趣。”

“有趣?”

“在那些有錢人的心目中,文化是最沒有價值、最不值一提的事情。”他們在私人包間裏玩紙牌,在吧台喝酒聊天,然後在圖書室對著書本打瞌睡。也許,弗裏茲就是在這個地方跟人碰面,商討助他逃離奧拉寧堡的事宜。

“所以,現在這樣的安排挺好的,對吧?甚至比以前更好。”馬丁試探道。

“我記得以前俱樂部裏連服務員都穿著燕尾服。”亞力克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

“嗯,是的。”馬丁不自在地答道。

“現在也穿嗎?”亞力克斯被逗笑了,“社會主義燕尾服?”

馬丁尷尬地轉頭,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樣的調侃。

剛走進大樓,就聽到酒盞相碰的叮當聲混合著嘈雜的交談聲順著大理石階梯飄然而下,清晰可聞。

“我還以為我們會到得比別人早呢。”亞力克斯邊說邊脫下大衣。

“大家已經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你了。”馬丁說著,在前面帶路。“歌德。”馬丁指著樓梯平台上的肖像介紹道。

到了二樓,迎面擁來一群參加宴會的客人,爭著跟他握手問好。他們胸前都別著統一黨的徽章,連握手的方式都透著一股黨內人士特有的嚴肅正派。

“很榮幸見到您。旅程還順利嗎?”

客套寒暄一波接著一波,亞力克斯幾乎插不上話,只能機械地點頭微笑,一遍又一遍。沒人知道今早發生的事情。

樓上有兩間會客廳,其中一間的大門被核桃木鑲板圍了起來,似在維修;另一間就是歡迎會舉辦的地點了。會客廳裏來客如雲,長桌靠放在墻邊,鋪著深紫色的光滑錦緞,上面擺滿了自助餐點。亞力克斯心下暗笑,這些人嘴上說著等不及要趕過來迎接他,而事實上,他人還未到,他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將餐盤盛滿了食物。整棟建築看起來疏於維護已久,地毯臟亂蒙塵,黃銅欄杆也黯淡無光。不過,其他地方乍看與原先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豪華精美的家具,厚重繁復的窗簾,好似舊時的馮·伯納思府邸。她已經在這兒了嗎?

“啊,老朋友!別來無恙!露特說她已經見過你了。”是布萊希特。他一手握住亞力克斯的手,一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說話時嘴裏還叼著根香煙。

“是的,我們見過面了。她現在也在這兒嗎?”

“她還在萊比錫城沒回來呢。她就喜歡這些短途旅行。我都跟她說了,寫封信交代下就好了,她偏要親自去一趟。不說她了。哎呀,你終於回來了。離巢的鳥兒終於都回家了。福伊希特萬格肯定不想你走,對吧?他終究還是不願意離開加利福尼亞啊。現在那邊怎麽樣?”

“還是那樣唄,天天都是大晴天。”

布萊希特聳聳肩。“那大太陽。現在回來了,又可以重新講德語了。”說著,他朝房間裏揚了揚手,其他人好像真的在回應他一樣,聲音驟起,此起彼伏,雖然嘈雜,卻很悅耳,只因他們口中講的是自孩提時起便爛熟於心的語言。“在這裏,連空氣都彌漫著鼓舞人心的精神。”布萊希特如是總結。

“我聽說,他們撥給了你一個劇場。”亞力克斯試著找話題閑聊,卻覺得自己像在夢遊。那些英國士兵是否看見他了?

布萊希特又聳了聳肩。“在這兒,人們能在街上認出你來。在加州,誰知道你是誰?第一次在街上被人認出來的時候,我真是受寵若驚。這就是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在一些什麽電影公司胡說八道,亂搞一通。等你見到海倫娜你就知道了,她現在的狀態真是太完美了。對了,露特說你也住在阿德龍酒店?那裏很舒服,比住在自己的公寓裏都要好。特別是現在這種時候。”他伸手向上指了指空中看不見的運輸機群。“他們封鎖了我們的煤炭供應,這是個問題。”這與馬丁給他的解釋不謀而合,似乎每個人都對這個事實了然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