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3月14日|

裏奧睜開眼睛,一時一道手電筒的光束令他目眩。他無須看手表——這是拘捕時間,淩晨四點。他下床,心臟怦怦地在跳。他在黑暗中蹣跚前行,摸不著方向,與一個人相撞,被撞到一邊。他一個踉蹌,失去平衡。燈亮了。適應明亮的光線之後,他看到三名軍官:三個年輕人,不會超過十八歲。他們個個全副武裝。裏奧不認識他們,但他知道他們屬於哪一類軍官:不假思索地服從一切命令的低級軍官。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施加暴力,任何輕微的反抗都會遭致極端的暴力。他們身上散發出煙酒的味道。裏奧猜想這些人還沒睡覺,整宿喝酒,熬夜等待執行這次任務。酒精讓他們反復無常,激動不安。想要安然度過接下來的幾分鐘,裏奧必須小心謹慎,任由他們擺布。他希望瑞莎也明白這一點。

瑞莎穿著睡衣站在那裏,全身瑟瑟發抖,但不是寒意所致,她不確定到底是因為震驚,還是因為恐懼或憤怒。她就是忍不住地顫抖,但她的眼神不會閃躲。她並不感到難堪,讓他們為自己的暴行感到難堪吧,讓他們看看她皺巴巴的睡衣和淩亂的頭發吧。不,他們個個無動於衷,對他們而言都是一回事,這只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她在這些男孩子的眼睛裏看不到任何感情。他們是遲鈍的,卑鄙陰險的眼睛從一邊轉到另外一邊。國家安全部上哪裏找到的這些鐵石心腸的男孩子們?是他們將這些孩子塑造成這個樣子,她對此確信無疑。她瞥了一眼裏奧。他站在那裏,雙手擱在身前,低著頭,避免眼神交流。謙卑溫順這時也許是明智的選擇,但她現在感覺不到這有什麽明智可言。三個惡棍出現在他們的臥室裏,她希望他起來反抗,表現憤怒。這當然是本能反應。普通人都會感到憤慨,但即使現在,裏奧的表現也很具政治性。

其中一個人離開房間,但很快就拿著兩個小盒子返回了。

“你們只能帶兩盒東西,除了衣服和文件,其他什麽個人用品都不許帶。一小時之後,不管你們有沒有準備好,我們都要離開這裏。”

裏奧盯著這兩個盒子,盒子由一塊帆布緊緊繃在木頭框架上做成。他們提供了一個適度的空間,足夠當天來回的短途旅行。他轉身對妻子說道:

“盡可能地多穿衣服。”

他瞄了一眼身後,一名軍官正在一邊抽煙,一邊觀察他們。

“你能出去等嗎?”

“不要浪費時間提任何要求,答案都是不可能。”

瑞莎在換衣服,她感覺到這名警衛卑劣的眼神在她身上肆無忌憚地遊移。她盡量合理地將更多衣服穿在身上,一層套一層。裏奧也是如此。要是在其他情況下,這可能有點滑稽,他們的胳膊和腿被棉衣和羊毛撐得腫脹起來。穿好衣服之後,她就開始琢磨,在所有物品當中,他們應該帶些什麽,留下什麽。她仔細看了一下自己的盒子,盒子不過九十厘米寬,大約六十厘米高,二十厘米深。他們的生活被迫要適應這個空間。

裏奧知道,這些人可能不會對他們進行任何情緒幹擾,不施加任何暴力,只是讓他們收拾行李之後將他們送到某個地方,轉而一想,他們這一去也可能就是死路一條。如果他們堅持自己會活下去的想法,無論這個想法多麽渺茫,將他們轉移到某個地方總還是要相對容易一些。但他能做什麽呢?放棄,還是戰鬥?他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空間雖然寶貴,但不得不作必要的浪費,《宣傳者之書》與《布爾什維克的短期歷程》這兩本書一定得帶上,否則這會被詮釋為具有顛覆性的政治姿態。在他們目前的危境當中,如此輕率的行為無異於自殺。他抓起這兩本書,將它們放進盒子裏。年輕的警衛在一旁觀察一切,看著他們裝進什麽,作了哪些決定。裏奧碰了碰瑞莎的胳膊:

“穿上鞋子,挑最好的,一人一雙。”

優質的鞋子可是罕見貴重的商品。

裏奧將衣服、貴重物品和相集——他們的婚禮照片、他的父母親史蒂芬與安娜的照片,但沒有瑞莎家人的照片——收攏起來。她的父母親在偉大的愛國戰爭中雙雙遇難,她所在的整個村莊被徹底摧毀。除了穿的衣服,她在那場戰爭中失去一切。盒子滿了以後,裏奧的眼睛停留在墻上掛著的那幅裱框剪報上:他自己的照片,他曾是戰爭英雄,坦克摧毀者,被占領土地的解放者。他的過去與這些年輕的警衛毫無分別:在逮捕證上簽字,每一次英雄主義的行為與個人犧牲都變得毫不重要。裏奧將剪報從框中取出來。剪報經過多年精心保管,懸掛在墻壁上,仿佛就是一個神聖的標志;他將報紙沿中間對折,將它扔到盒子裏。

時間到了。裏奧關上盒子,瑞莎也關上盒子,他在想他們是否還會有機會再看到這套公寓,似乎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