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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恩德比見面之後的幾個星期裏,史邁利發現自己在進行諸多準備工作的同時,有著復雜與多變的情緒。他並不平靜;簡單來說,他並不能以單純的一種身份來加以界定,盡管他的決心歷久彌堅。獵人,隱士,愛人,追求完成目標的遺世孤獨者,大賽局機敏的參賽者,復仇者,尋求安心的懷疑者——這些角色輪流交替出現在史邁利身上,有時甚至是多種角色同時出現。在後來記得他的那些人之中——老孟德爾,那個退休的警察,他少數的知己之一;葛瑞太太,那家只提供男士留宿與早餐的樸素旅館的房東太太,為了安全,他選擇位在賓利可的這家旅館當臨時總部;或者是托比·伊斯特哈斯,化名班納堤,傑出的阿拉伯工藝品交易商——他們最記得的是一種山雨欲來的態勢,平靜沉著,少言少語。他們用著不同的方式來加以描述,因著他們對他了解程度的不同,也因著他們自己人生體驗的差異。

孟德爾,這個安適、寡言、觀察力敏銳、以養蜂為嗜好的人。很直率地說,史邁利是在為他的背水一戰調整步伐。孟德爾曾參加業余的拳擊賽,在分區賽中打中量級,他說他看得出來比賽前夕的征兆:嚴謹穩健的態度,了然於胸的孤寂感覺,還有他稱之為凝視的表情,他認為那是史邁利正在“思考他手上的牌”。孟德爾似乎偶爾收留他,給他飯吃。盡管孟德爾有敏銳的覺察力,卻也沒能注意到他的其他面貌:困惑混亂,常被搪塞解釋為社會約束;常用隨便什麽借口偷偷溜走,仿佛突然之間,安坐不動變得太過冗長難耐,仿佛他需要做些動作,來逃避自己。

對房東葛瑞太太來說,很簡單,史邁利就是個失去親人而悲傷孤獨的人。她對他的背景來歷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姓“羅瑞莫”,是個退休的圖書館員。但她告訴其他的房客說,她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曾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他才會不吃他的培根,才會經常獨自外出,才會開著燈睡覺。他讓她想起她父親“在我母親離開之後的樣子”。這就是葛瑞太太的觀察,在兩樁暴力死亡事件緊緊纏繞史邁利之後,有一陣風雨暫歇的平靜,盡管史邁利並未放緩速度,反而更加快腳步。她說他心情煩亂,也說對了,因為他總在許多小事情上不斷改變心意;和歐斯特拉柯娃一樣,史邁利發現生活中越瑣碎的小事越難下定決心。

另一方面,與史邁利交往較深的托比·伊斯特哈斯,則采取了較了解內情的觀點;同時對於重返戰場,托比自己也難掩興奮之情。想到要與卡拉“殊死決戰”,他堅持要這麽形容,托比就像變了一個人。班納堤先生成為如假包換的國際人士。整整兩個星期,他穿梭在歐洲寒磣的城鄉鎮巷,尋找各具專長的散兵遊勇,組成了一支怪異兵團——有街頭藝術家,有貨真價實的小偷,有司機,有攝影師——而且每一天,無論他身在何處,都會以事先約定的暗號,打電話到離史邁利寄宿處不遠的幾個不同電話亭,報告他的進度。如果托比途經倫敦,史邁利就會開車到機場的旅館,在已然熟悉的房間裏,聽取報告。喬治——托比如是說——正在做的是“Flucht nach vorn”,無人能精確加以翻譯。字面上的意思是“向前殺出一條生路”,但當然隱含有奮不顧身的意思,也指背後猶有弱點,即便不是真正背水一戰。但背後的弱點何在,托比就說不出所以然了。“聽著,”他會說,“喬治總是很容易受傷,你了解我的意思嗎?你看得越多,眼睛裏的痛苦也就越深。喬治看得太多了,或許。”他又說——這句話後來已成為圓場的流傳經典——“喬治的帽子底下有太多頭了。”另一方面,對他的領導才能,托比倒是深信不疑。“極度小心謹慎。”他充滿敬意地說,小心謹慎到查核托比的預付款時,連一毛錢的錯誤也不放過,害他平白受罰。喬治很緊張,他說,像大家一樣;而當托比開始三三兩兩地聚集團隊到波恩這個目標城市時,他的緊張情緒達到了最高點,非常非常謹慎地展開獵狩的第一步。“他太注重細節。”托比抱怨說,“他恨不得能和我們一起站在街頭。身為項目負責人,他發現很難委派別人去做,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甚至當團隊都已整備,分派好任務,完成演練,身在倫敦基地的史邁利仍堅持要有三天不活動的時間,讓每個人都“適應城市的溫度”,去用當地的服裝和交通工具,並演練通訊系統。“我們必須步步為營,托比。”他一再焦慮地說,“每平安度過一個星期,卡拉就會覺得更安全。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卡拉就會驚惶,我們也就完了。”在第一次行動結束之後,史邁利召回托比,再次聽取報告。“你確定沒有眼神交會嗎?你試過各種方式了嗎?你需要更多車、更多人手嗎?”然後,托比說,他又從頭演練一遍,利用街道圖和目標房舍的照片,清楚明確地說明,應該在哪裏布置靜態的崗哨,另一組人又應該從哪裏離開編隊,好挪出下一步行動的空間。“一直要等到你摸熟了他的行為模式,”分手時史邁利說,“等你們弄清楚他的行為模式,我就會來。之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