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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垂的天際線擁塞著起重機與煤氣筒;煙囪懶洋洋地朝著雨雲吐出黃褐色的煙霧。如果這天不是星期六,史邁利就會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但在星期六,他準備好要開車,盡管他一向與燃化的發動機相看兩相厭。他從瓦克斯霍爾橋過河。格林威治已在背後。他進入船塢遍布的平坦河岸地區。雨刷瑟瑟抖動,豆大的雨點打過他這輛悲慘英國小車的車身。在公車站躲雨的孩子們沖他嚷嚷:“繼續開啊!”他已經刮過胡子,洗過澡,但並沒睡。他把瓦拉狄米爾的電話賬單寄給拉康,要求把清查所有可追蹤的電話列為緊急要務。開著車,他的心智很澄凈,但情緒卻異常起伏。他穿著一件斜紋軟呢大衣,是他旅行常穿的外套。他轉過一個彎道,爬上坡,一間精美的愛德華式小酒館,掛著紅臉戰士的招牌,突然出現在面前。尼羅河戰役街從酒館向上蜿蜒,直到一片長滿枯草的土地。園地裏聳立著聖主教堂,是個以石塊與燧石建成的建築,對著四周逐漸消失的維多利亞式倉房傳布上帝福音。海報上說,下個星期天的布道者是救世軍的一位女性軍官。在海報前,有一輛貨車:六英尺長的巨大拖車,深紅色,側窗掛著一面足球旗,門上貼著色彩雜亂的外國入境登記貼紙。這是眼前最龐大的物體,甚至比教堂還大。隱隱約約,他聽見摩托車發動機慢慢減速又再激活的聲音,但他連回頭望一下都沒有。這熟悉的隨扈從切爾西就開始跟著他;但是,恐懼,就如同他在沙拉特所傳授的,永遠是選擇的問題。

順著便道,史邁利進入一個沒有墳墓的墓園。幾排墓石圍起園界,一個攀藤的框架與三幢標準規格的新房子雄踞中央。第一幢房子叫“錫安”,第二幢完全沒有名字,第三幢叫“三號”。每一幢都有寬大的窗戶,但“三號”有蕾絲窗簾。他推開大門,就只見到陰暗的樓梯。他看著它靜止不動,然後看著它下沉,看著它消失,仿佛沒入地板,有那麽一會兒他滿心恐懼地懷疑,自己目睹了另一樁謀殺。他按了門鈴,屋裏響起悅耳的鈴聲。門是雕花玻璃做的。他把眼睛貼在門上,看見棕色的樓梯毯和看似搖籃車的東西。他又按了一次門鈴,聽見一聲尖叫。起初聲音很低,然後轉為大聲,他本來以為是孩子的叫聲,接著認為是貓,最後知道是哨音壺。哨聲高到極點,持續不斷,接著突然停止,不是有人關掉爐火,就是壺嘴已經燒掉了。他繞到房子背後。這裏跟正面沒什麽兩樣,只是多了排水管,一小片菜園,和一個用預鑄板做成的金魚池。池裏沒有水,當然也就沒有金魚,但在一個混凝土缽裏,躺著一只黃色的木頭鴨子。側躺著的木鴨嘴張著,一只眼睛凝望天堂,兩個輪子仍在轉動。

“那人買了一只有輪子的木頭鴨子,”出租車司機邊說邊用他潔白的手比畫著,“黃色的。”

後門有一個門環。他輕敲了一下,試試門把,竟開了。他走進屋裏,小心地關上背後的門。站在通往廚房的雜物間,廚房裏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已移離爐火正無聲冒著蒸汽的燒水壺。托盤上有兩個杯子,一個奶精罐和一個茶壺。

“克瑞文太太?”他輕聲叫喚,“絲黛拉?”

他穿過用餐室,走進大廳,踏著棕色地毯,站在搖籃車旁,在他心中,他正與上帝談條件;只要不再有人死,不再有更多的瓦拉狄米爾,我將為我們的生命而敬拜您。

“絲黛拉?是我,麥斯。”他說。

他推開客廳的門,她坐在鋼琴與窗戶之間角落裏的安樂椅上,冷淡堅決地望著他。她並不害怕,但她看起來像恨他的樣子。她穿著一件亞洲式長洋裝,沒有化妝,抱著一個嬰兒,是男是女,他無法分辨,也不復記憶。她讓嬰兒將亂發蓬生的頭靠在她肩上,一手放在嬰兒嘴上,不讓孩子發出噪音。她的視線越過嬰兒頭頂看著他,充滿挑戰意味,大膽反抗著。

“偉林在哪裏?”他問。

她緩緩地挪開手,史邁利預期嬰兒會放聲大叫,結果孩子只是一直盯著他看。

“他的名字是威廉。”她平靜地說,“搞清楚,麥斯。那是他的選擇。威廉·克瑞文。徹頭徹尾的英國人。不是愛沙尼亞人,不是蘇聯人,是英國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黑色頭發,非常平靜。坐在角落裏,抱著孩子,她宛如黑色背景上一幅永恒的畫。

“我要和他談談,絲黛拉。我不是要找他做任何事。我甚至可以幫他。”

“我以前就聽過這些話了,不是嗎?他出去了,去他該去的地方工作。”

史邁利聽了並沒有發火。

“那麽,他的貨車為什麽還在外面?”他溫和地反駁。

“他到倉儲中心去了。他們派車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