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站在林陰大道的入口,凝望著一排排山毛櫸,仿佛撤退的軍隊,從他眼前沒入迷霧之中。暗色仍徘徊不去,大地猶如室內般幽暗。天色有可能已是黃昏:在古老鄉間屋舍喝茶的時間。他兩側的街燈只有微弱的燭光,什麽也照不亮。空氣感覺起來溫暖且沉重。他期待看到警方仍在現場,看到繩索圍住的區域。他期望看見新聞記者或好奇的旁觀者。他緩緩地望下斜坡,什麽都沒有,他告訴自己。我一離開,瓦拉狄米爾就高興地站起來,拄著手杖,抹去可怕的化妝,輕快地和他的演員同伴們到警察局去喝杯啤酒。

拄著手杖,他對自己說,記起督察長曾告訴他的一些事。左手或右手?“他的左手也有黃色的粉筆灰。”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廂型車裏說,“大拇指、食指與中指。”

他繼續前行,林陰大道越來越幽暗,霧越來越濃。他的腳步聲在身前微弱地回響。二十碼高處,褐色的陽光像微弱的烽火在自己的煙霧中燃燒。但朦朧迷離的此處,迷霧卻已凝聚成寒氣逼人的濃霧,瓦拉狄米爾也已屍骨冰冷。在警車原本停放的地方,他看見輪胎的痕跡。他注意到落葉不見了,沙礫地也幹凈得極不自然。他們做了什麽?他很納悶。在沙礫地灌水?掃集落葉,好塞進更多塑料枕頭套裏?

身體的疲累反而讓他的思緒出奇的澄明。他沿著林陰大道繼續往上走,祝福瓦拉狄米爾日夜平安,他並不覺得這樣做是蠢事。他專心地思考圖釘、粉筆、法國煙和莫斯科規則,同時尋找競賽場旁的錫架涼亭。按順序來,他告訴自己。從最開始著手。把凱帕羅先留在櫃子上。他走到一個交叉路,穿過路口,繼續往上爬。在他右邊,出現了球門的門柱,再過去,則是一座覆蓋波狀鐵皮的綠色涼亭,顯然空無一人。他舉步穿過競賽場,雨水滲進他的鞋子裏。小屋後面有一道陡斜的泥堤,留有孩子們溜滑下來的痕跡。他爬上泥堤,走進矮樹叢裏,繼續往上爬。濃霧並未穿透樹叢,而當他抵達丘頂時,霧已散去。四周仍空無一人。他折返穿過樹林,走向涼亭。這座涼亭只能算是個錫盒子,一側開向競賽場。亭裏惟一的設施是一張粗糙的木條長椅,刀痕累累,刻滿了字。占據其上的,是一具俯臥舒展的身軀,毛毯直拉蓋頭,只露出棕色的靴子。一刹那,史邁利還懷疑他是不是也被殺了。梁柱撐起屋頂,斑駁的綠色油漆上,許多熱切的道德宣言躍然眼前。“浪人是破壞性的。社會不需要浪人。”這個論點讓他刹那間有些猶豫。“噢,但社會需要啊。”他想要回答,“社會是由許多少數族群組合而成的。”圖釘就在莫斯汀所說的位置,依據沙拉特遵守規律的優良傳統,正好與頭齊高,圓場出品的銅制釘頭,仍然如莫斯汀放在這裏時一樣,嶄新且無記號。

進行會晤,上頭說,未見危險。

莫斯科規則,史邁利再次思索。莫斯科,外務員得花三天工夫才能把信送達安全地址的地方。在莫斯科,所有的少數族群都是浪人。

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

瓦拉狄米爾的粉筆標記非常靠近圖釘,潦草的信息,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蟲爬過柱子。也許老人是擔心下雨,史邁利想。也許他擔心雨水可能沖刷掉他的標記。或者,也許他的情緒狀態讓他握著粉筆的手太過用力,就像他把那件諾福克外套掉在地板上一樣。會面,否則免談……他告訴莫斯汀……今晚,否則免談……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雖然粉筆跡很重,但要特別留心才會注意到這個記號,閃亮的圖釘也是,不過,即使是特別留意的人也不會覺得它們很奇怪,因為在漢普斯特德石南園裏,總不斷有人貼上宣傳單或信息給彼此,而他們並不全都是間諜。有些是孩子,有些是流浪者,有些是信徒,有些是慈善活動的發起人,有些是遺失寵物的人,還有些是為了追尋新歡而必須在山頂發出渴求的人。而他們,無論如何,並不會全都被莫斯科中央的暗殺武器從正面直射轟掉頭。

那麽,這個響應記號的目的何在?在莫斯科,當史邁利還坐在倫敦的辦公桌前,全權負責瓦拉狄米爾的案子時,這些記號是為隨時可能失去蹤影的情報員設計的;他們是道路上零碎的細小分支,隨時都可能是窮途末日。我沒見到危險,依約定進行會晤,這是瓦拉狄米爾留給世界最後——而且是完全錯誤——的信息。

離開小屋,史邁利回頭,順著來時的路徑走了一小段距離。一面走,他一面仔細回想督察長所重建的瓦拉狄米爾的最後旅程,像档案般在心中重現。

那雙橡膠套鞋簡直是天賜神助,史邁利先生,督察長虔誠地說,北英世紀牌,鉆石花紋鞋底,先生,而且無遮無掩地走——所以,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穿過一大群足球觀眾,追蹤到他的足跡!